“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才三个月不见”
同仁馆中,王进坐在茶桌对面,打量着眼前变化颇大的青年,一时语塞。
他走南闯北,这世道里也算是八面玲珑的人物,可此时竟是不知该说什么。
从一介贫农,摇身一变,成了十里八乡、乃至整个县城都响当当的青年才俊,这样的故事,也就只有说书先生那里听得到。
传奇的背后,都是数不清的汗水、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运气。
身在其中的人无法察觉,等事后发现,往往对方已经冲天而起,崭露峥嵘。
这时候,心中的感觉是失落?后悔?
王进自己也说不清楚。
只看当时的情况,谁能想到,如日中天的驼峰林氏,会搅和进丑虏奸细这样的大案,一落千丈?
谁又能想到,王善借着一块牌匾,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波浪,最终走到了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高度。
自己可望不可及的童生襕衫、明劲修为,在同仁馆弟子中,不过是触手可及之物。
曾经他因为赏识,想要将这个勇猛的青年带入自己的世界,如今却是对方身处于高峰之上了。
“三个月不见,教头还是龙精虎猛。看您这样子,是刚走镖回来?”
王善主动打破了沉默气氛,江水云这时也走过来。
“王镖头,你那伙计皮肉伤厉害,幸好没伤到脏腑,开的药记得拿回去按时吃。”
“感谢你之前对小师弟的照顾,这次的诊金和药费,我做主给你免了。”
“这怎么使得”,王进赶紧站了起来,要往外掏银子,王善温言劝了几句,对方才感慨道:
“那就多谢了。不瞒二位,我这次出镖也是背运。”
“本来好好的,谁知走到应县那个地方,恰好碰到野猪下山,成群结队。”
“当时既是为了开路,也是有当地百姓请托,为了杀猪耽搁半日。”
“这都还好,等继续南下,到了晋阳府代县地界,竟然遇到兽潮!”
王进满脸的不可思议,这时候杜其骄和店里伙计也闻声凑了过来,都是一副好奇模样。
“兽潮?有多少?”
那几个镖局的伙计闻言象是想到了什么恐怖的事,个个心有馀悸。
“多得很,一眼望不到头。”
“村子里的民壮、县里的三班衙役,统统都出动了,晚上到处都是巡夜的火把。”
“我们也是等到附近的卫所派兵剿杀之后,才得以脱身。尽管如此,回来穿过吕梁山的时候,还是遇到了几十头虎狼,不得不恶战一场。”
身上绷带裹得象粽子的趟子手摸着胸口,那里的伤疤还在隐隐作痛。
“不太对劲”,江水云皱起了眉头。
“秋天气候转凉,野猪下山偷吃庄稼,猛兽下山捕猎,都不奇怪。”
“但发生兽潮,绝不正常。”
说到此处,师兄弟三人忍不住对视一眼,脑海中闪过汪谷和迟迟未曾抓获的胡僧。
难不成又是北边的蛮子捣乱?
“是啊,的确不正常。”
王进附和了一句,但究竟是哪里不正常,这就是官府的事情了。
他作为镖头,把趟子手们安全带回来,就已经尽到责任。
眼下更让人头疼的,是镖局的另外两队镖车遇到了土匪,领队的破关武者都受了伤。
可偏偏过几天又有一位老主顾的单子,人手有点不足。
“头儿!”
正在这时,一个精干少年从外面跑进来。他衣服上绣着“威远”两个字,显然是镖局的人。
“回来了?武馆的人怎么说?”
王进一边问,一边向身侧几人解释,“我们镖局和城里的武馆关系都不错,有时候缺人,一些短途走镖的活计就会找他们借人手。”
那少年欲言又止,最后低声道:
“镖头,那几家都说暂时腾不出人手。”
“李家戳脚、郑家花拳、徐家翻子拳、许家象拳,全都问过了?”
王进诧异,得到少年肯定的答复后,神情略微尴尬,毕竟才在外人面前眩耀过人脉。
他没注意到,这几家名字一出口,王善师兄弟几个神情已经古怪起来。
“花会长是咱们镖局的老主顾,虽然只是去广灵县的一趟近镖,但也不能敷衍。”
“他们没人,三家洪拳馆还有人。”
“这事让老钱去操心吧,这趟折腾了小半个月,我得好好歇歇。”
他们这些镖头走镖是能拿分红的,而请人帮忙,开销就是从这一单的报酬里扣。
何家虎拳馆作为城里三大拳馆之一,开价自然更高,最后拿到的分红也要打折扣。
但无所谓,反正这单不是他走。
王进哈哈一笑,象是想起什么,“对了,何家虎拳馆的江流兄弟,之前就带着拳馆弟子来干过几单。”
“他一手刀法,十分厉害,连我也要甘拜下风。”
“总镖头当时还开玩笑,说以后想把人家挖过来呢。”
王善更加尴尬,只能哈哈几声,敷衍过去。
他大概猜得到,为什么那几家武馆派不出人来。
人就是我打的,伤有多重我能不知道吗?
幸好不是王进要出镖,差点坑熟人了啊。
至于江流,受伤倒是不重,不过心理上的阴影
难说。
“贵镖局要是缺人,那你看王善如何呢?”
刘省吾的声音忽然响起,众人完全都没注意多了这么一个人。
王进先是一惊,随后神色立刻躬敬起来,“刘馆主。”
“您的高徒若去走镖,那实在是大材小用,屈才屈尊,万一”
他说到这忍不住看了一眼旁边,就不敢再说下去。
王善最近名声的确响亮得很,但名声是名声,能不能打又是另一回事。
万一走镖路上有个什么意外,整个镖局都要跟着遭殃,浑源县医馆龙头可不是开玩笑的。
刘省吾见状倒是不以为意,笑着看向自家弟子。
“其骄都和我说了。一日打通东大街九馆,这股劲倒是和为师年轻时很象,不错。”
“你打法已经上手,本来剩下两家切磋之后,我就打算让其骄带你去见见血的。”
“正好碰到镖局缺人,择日不如撞日。你要是愿意去,我就和威远镖局的郭总镖头说一声。”
“弟子愿去”,王善想都没想就应了下来。
每天练功固然安稳,但枯燥也是真枯燥。
常言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长这么大还没出过浑源,也早想出去看看,只是以前没条件而已。
而且广灵县他也知道,就在浑源县东北边百里,快马加鞭一日就到。
就算镖局押运货物不能放开跑,往返也不到三天路程,不眈误练功,也能长长见识,何乐而不为?
师徒俩三言两语敲定此事,镖局众人却仍旧处于一片震惊之中。
王善打通了东大街?
是他打了那些武馆的人?!
怪不得镖局找不到人!
王进当然也很震惊,毕竟镖局和县城武馆的合作不是一天两天了,到底是真材实料还是花拳绣腿,各自心中都有数。
而回忆方才见到王善的时候,对方看上去虽然有些疲惫,但看不到什么伤势。
结合刘省吾的话来看,对方的实力至少也是练骨。
王善习武才三个月啊!
三个月就走完了自己几年的路,王进一时百味杂陈,可现在最重要的却不是后悔当初没有投资,因为机会就在眼前。
“杜公子也跟着一起去?”
他不是第一天走镖的新人了,对附近几个县的情况,不说了如指掌,也是烂熟于心。
三晋之地,多山多商多匪,但因为大同这个九边重镇的存在,卫所力量其实是很强的,也会定时入山清剿。
在朝廷的强势镇压下,啸聚山林、一呼百应的巨寇根本没有生存的空间。
幸存下来的这些,基本都是人数不过几十、武功稀松平常的小匪帮。
很多时候,只要花一点过路银子,就能轻松过关。
威远镖局这块招牌,在附近几个县也是有些名声的,只要路上打出旗号,刘省吾所谓的“见血”,其实根本不太可能发生。
王善本身实力和自己相当,何况还有杜其骄这个武童生在。
明劲在这晋中无论哪个县城,都已经是座上宾,收拾几个贼寇,不比揉面费劲。
事已至此,难道还要把抱大腿的机会让给别人?
‘我这辈子的成就已经到头了,可老婆肚子里的孩子’
王进转眼间有了决定,暗道一声老钱对不住了,露出爽朗笑容:
“既然刘馆主这么说了,在下回镖局就向总镖头说明此事。”
“王兄弟什么时候准备出发了,派人来我家说一声就好。”
镖局的几个伙计闻言瞪大了眼睛,那少年更是错愕。
“可是头儿,你刚才不是还说要好好歇歇”
“歇?你这个年纪怎么睡得着觉的?年轻时候不努力挣点钱,将来成家了叫苦就迟了!”
王进被自家人戳破,有些羞恼。借来纸笔留下住址和联系方式,才赶紧拽着几个病号离开了。
王善看破不说破,反正有杜其骄在,镖局让谁来都一样。
不过比起别人,王进毕竟是他的武道引路人,虽然没引多深,没走多远,但恩情毕竟是在的。
第一次出门,有熟人在总是好些,至少不担心人品,也能顺便拉对方一把,两全其美。
“虽然要出门,不过我看那位王镖头也要修整几天。”
“凡事不能半途而废,小五,明天接着去把剩下两家拳馆也打了。”
刘省吾吩咐一声,便让王善去洗漱。
晚饭之后,朱茂荣听说小叔子要出门,问明白经过,也没什么异议。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刘馆主肯定不会害你,只是外面不比家里,路上千万要小心。”
反复叮嘱了几句,她才又拿出一叠图纸。
“这些日子你师娘帮衬着,帮我出了不少主意。老宅翻修,你看要弄哪一样?”
王善接过,在灯火下铺开,只见那几张图纸画得精细。
不是那种写意的水墨画,而是十分确切地标注了占地、耗材、尺寸、格局的施工图,一看就是厉害匠人的手笔。
“让嫂娘和师娘费心了”,王善感慨一声,仔细看了看,最后才拿起一张来。
“就这个吧。”
他选择的方案,是比较常规的二进院子,进门第一进是影壁、倒座房,左手边角落是马厩。
第二进正对的北房是正房、客厅,东西两边是待客厢房,中间围出一个大院。
按照大夏太祖皇帝的规矩,庶民房不过三间五架。
“间”指房屋的开间(宽),即正面宽度方向由柱子分隔的空间数量。
两个柱子之中是“一间”,“三间”即正面有四个立柱,俯视的话就是八根立柱,形成三个开间。
“架”指房屋的进深(长),即屋顶檩条的数量,檩条越多屋子越深,“五架”即房屋进深方向有五根檩条。
三间五架,大概就是面宽约10米,进深约7米。两进院,就是一百四十平的大屋子。
可惜的是,庶民修造房屋,不许用斗拱及彩色妆饰,只能青瓦白墙,脊兽、石狮子什么的更是禁忌。
“算上木料、砖瓦、油漆耗材,还有请匠人的人工,林林总总,差不多五十两银子。”
王善看着最后的报价,出奇地没什么实感。
曾几何时,这样一笔钱对他可是巨款。
好在如今他修炼的资费有同仁馆承担,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
而且这次抓获北虏奸细的奖赏也跟着均水碑送了过来,五十两宝银,加之一些绸缎布匹。
和家里的积蓄凑一凑,也得快百五十两银子了,修个房子而已,还不至于伤筋动骨。
再说,房子不仅是用来住的,同时也是身份的像征。
有些东西可以不眩耀,但不能没有。
而且朱茂荣为他老王家操劳了这么多年,现在日子好了,也得给嫂娘一个盼头,不然人容易闲出病来。
朱茂荣得了小叔子的准信,神情肉眼可见地雀跃。
没想到嫂娘刚走,杜其骄又跑了过来,叫王善第二天早起,拿着雷火鞭到演武场。
王善也没多想,只以为是要练功,次日天色破晓,便如约而至。
然而到了地方,杜其骄却没急着开练,而是要过了雷火鞭,从随身小包里拿出几颗小珠子,塞到手柄上面的孔洞中。
“师弟,你知道这把雷火鞭的真正用法吗?”
王善还没来得及开口,忽见对方双手持鞭举起,掌心劲力绽开。
雷火鞭的尾部忽然闪过火光,三十步外裹着牛皮的木桩上顿时炸开两个孔洞。
王善的眼睛立刻瞪大了。
“师兄,我想学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