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武,最近总是这么晚回来,你你又喝酒了?
林有德看着醉意未消的儿子,皱了皱眉头,正想呵斥,但话到嘴边,又化作一声叹息。
“唉,算了,爹知道你心中不好受。明天你若是不想去,就不去吧,有你大哥在就行了”
“不,爹,我要去!”
出乎意料地,林有武走上前,硬挺挺地跪在了父亲面前。
“爹,我知道这段日子,最难过的其实是您。”
“儿子愚笨,没有办法给您分忧,父亲受委屈了。”
说罢,用力磕了几个头,看得林有德老泪纵横,一把冲上前,将这个笨儿子紧紧抱住。
“武儿,我的武儿,你有这份心,爹就是受再多苦也值了。”
“你放心,王庄乡和永安乡只能得意一时,要拼家底,还是咱们林家更厚。”
“等那林知县考满调任,这通济渠还是咱们说了算,如今不过权且忍让,将来爹一定让他们把吃进去的都吐出来!”
父子二人相拥无言,片刻后,林有武才试探着道:
“爹,咱们村的商队里,有一个姓汪的酒商,他是儿子的朋友。”
“明天的宴会,咱们能不能用他家的酒?”
“只要能让我儿高兴,爹有什么不能答应?一会儿你叫他来见我就是。”
林有德正在抵犊情深之时,闻言毫不尤豫答应下来。
“谢谢爹!儿子不会让您白受委屈的!”
林有德并没听出这句话里的言外之意,只是小心地将儿子扶起。
请安告退之后,林有武回到自己的房间,小心地从脖子上取下一个铁制的小葫芦。
揭开瓶塞,一股异香钻入鼻孔,让人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有武,明着和知县作对是不行的,那样只会害了你全家。’
‘但是你和那王善都是武学生员,若只是比武较量,那就只是学生之间切磋,没人能说什么。’
‘众目睽睽,他若是不敢应战,那就会变成十里八乡的笑话。’
‘听说那王善习武还没有两个月,肯定不是你的对手。’
‘我这里还有一枚大力丸,它不能让你忽然变成高手,但是能让你打架不那么痛,不那么累。’
‘我会帮你,是因为咱们是朋友。所以你也得帮我,让县衙的人喝我的酒,帮我出名,这样来年我才能赚更多钱啊。’
汪谷的话还在脑海里回荡,林有武用力盖上瓶塞,呼吸粗重。
气流抚过,灯火摇晃,在他的脸上投下扭曲的阴影。
“王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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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一,巳初一刻。
“小师弟,穿戴好了吗?”
杜其骄一身襕衫大帽,手抓住立在门口的棍状长条,用力一抖,几声机括响,长条顿时化作三截。
等王善和朱茂荣出来的时候,只看到对方轻轻拍打腿侧衣衫,没注意到那大枪已经不见了。
“走吧,揭彩仪式巳正二刻开始,江师兄八成已经和林知县到地方了。”
三人结伴出了村,直奔通济渠而去。
新碑揭彩和进学宴会,都在水渠旁的柳树下举行,巳正二刻揭彩,午初开宴,吃完就散场。
避开最热的正午,等下午凉快些的时候,再请戏班唱戏,看完戏还管一顿晚饭。
这样的安排极为简洁,没有一点花里胡哨,使得林知县在张榜告示之时就获得了村民们的一致叫好。
当然,立碑以定三乡用水之事,可以说是林何静到任浑源后的第一桩正经政绩,林有德既然已经服软,也不得不出钱出力。
永安乡和王庄乡的负担因此减轻,最后已经只负责场地布置,酒水菜肴都让驼峰来承担。
等到了地方,只见通济渠旁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桌椅排开好似长龙,尽头处是高高祭台,上面有一块盖着红绸的一人高石碑。
而王善和杜其骄一身武生襕衫,乡民见之,都不由流露出敬畏羡慕之色,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等人走了,才开始议论纷纷。
“这两个老爷又是哪里冒出来的,瞧着好眼生啊?”
“老兄是在说笑?那俊俏的你不认识,凶狠的那个你也不认识?”
“啊呀!这不是王庄乡那个,王,王善?!娘咧,这换了身衣服,俺都不敢认了。”
“啥凶狠,你说这话,肯定是驼峰乡的人吧?那是咱们王庄乡的救火义士,知县亲自慰问送的牌匾!”
“如今贵人看重,善哥已经是县学的生员,将来他大嫂朱节妇肯定要封诰命的!”
“我不是驼峰的,我是神溪的”
“乖乖,照你这么说,王庄乡的田里头藏了麒麟啊?”
“其骄,小师弟,来这边。”
一片嘈杂议论中,江水云温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王善吃了一惊,左右张望,发现对方就在高台之下。
杜其骄似乎习以为常,帮着王善将朱茂荣送到族长那里,才去和江水云会合。
后者今日一身举人青圆领,庄重大方。
见了两人,分别拿出一方玉佩。
“其骄,下次要出门,记得提前带好东西。”
“嘻嘻,这不是有师兄在吗。”
“小师弟,来,这是师娘用寒玉老料,找匠人新做的。”
说着,便帮王善将玉佩系在丝绦上。
圆形的玉佩质感通透如冰,白色的部分是一只振翅高飞的大雁,墨绿飘花处勾勒出一只鹰隼,做扑击之势。
旁边还有镂空雕刻的浮云,三两刀便呈现出鹰隼击雁的动感与勇猛。
王善拿在手中,果然感到一股清凉之意,从指尖扩散到皮肤之下,不由十分喜欢。
“午时炎热,寒玉清凉,不落汗珠,免得失仪。”
江水云解释了一句,他的腰间是一枚青玉荷叶双龟佩,沉静如水。
杜其骄的则是环形螭虎佩,虎头龙身,矫健有力。
“真是芝兰玉树,生于阶庭耳。”
林何静带着一帮县衙官员,笑着朝师兄弟三人走来。
“不想我浑源县中,亦有此卧龙凤雏,此实知县教化之功。”
县丞钱崂自然看得出上司对这师兄弟的欣赏,紧随其后。
“知县老爷,本次能促成三乡化解干戈,王义士功不可没。”
“虽是无官身功名,不能同列,但祭礼分胙(zuo)之事,舍此俊彦而谁?”
主簿吴高不甘人后,林何静听罢欣然点头。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若是让王善一同登台,难免喧宾夺主。
而且刘省吾为人低调,自己投桃报李也要讲究方式方法。
祭礼之后,让王善分祭肉,能得乡望,也不会太显眼。
“王善,你意下如何?”
“学生全凭知县吩咐。”
其乐融融之中,只有典史刘有光尴尬地站在一旁,插不进话。
今日参加揭彩的,除了通济渠上中下游三村,神溪和翠屏乡的乡长也有到场。
城中也来了些富商员外,王善在其中还看到了西门贵的身影,西门端静倒是不在,估计还在禁足。
巳正二刻,人已到齐,衙门官吏摆开仪仗,知县率先登台。
锣鼓三通,全场皆静,林何静拿着预先写好的奠碑文诵念起来:
“特授浑源县县知县林某,谨率县丞及驼峰、王庄二乡耆老,敢昭告于山川之神、河伯之灵。
伏以水德润下,地利均平,惟此通济一渠,上接驼峰之涧,下溉永安、王庄之田,本属一方血脉,奈何屡起纷争。
或壅流而专利,致下游之苗槁;或夺水以逞强,使邻壤之民嗟”
林何静的言辞还算收敛,并没有指名道姓,但人群中林有德父子三人脸色已经很不好看,林有武更是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今依农时之缓急,定放水之次第;按田亩之多寡,均消长之升斗。
轮序有程,启闭有节,敢有壅流专利者,是为民贼,神人共殛!”
“谨具牲醴,式陈明荐。神其鉴之!尚飨!”
念完文章,林何静揭开水则碑上的红绸布,王庄和永安乡民们顿时爆发出一阵喝彩。
驼峰乡人来的不多,此时大多不发一言,只盯着旁边灶上的菜肴,一副只是来吃饭的样子。
唯有林猎户一家神色复杂,遥望着那一身襕衫的青年。
祭礼已成,王善按照方才的吩咐,自然地站到台上,叫出激动的铁生木生兄弟来分胙肉。
王勇哥看着这一幕,老泪纵横,对着旁边的刘俊连连说着什么。
数千人的目光聚集在身上,即使王善有一颗强大的心脏,也不由生出紧张。
之前面对的只是同乡,今日却是五乡之民,还有县衙官吏,城中大户。
人群的注视似乎有着奇异的力量,让人有一种被什么注入的错觉
嗯?
王善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但随后真形图上频繁跳出提示。
我草?!
好不容易绷住表情,还未及思考缘由,人群中林有武忽然大步走出,大喝一声:
“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