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头儿拄着拐杖,身后跟着个健硕男子,从人群中穿过。
王善赶紧过去行礼。
“族长,您老怎么来了?”
自古皇权难下乡。
县衙管不到、老爷们不愿去的犄角旮旯,族老乡贤往往都能说得上话。
大夏律,每一百户设里长一名。诸如轮年应役,催办钱粮都由里长管理。
而里长往往又于本乡年高有德、众所推服之人内选充。
王勇哥既是王氏族长,又是王庄乡诸里长之长。
外姓村民往往称里老,本姓族人则惯称族长。
但话说回来,哪怕不知身份,只看打扮,也显出王族长的地位。
凑热闹的乡民,大多穿麻布短衣,衣长只遮住屁股。
王族长的葛布交领直裰(duo),衣长却遮住膝盖。
俗话说粗麻细葛,麻布结实但粗糙,葛布又叫夏布,细腻凉快却容易破,价钱也更贵。
衣服每长一寸,那都是钱呐!
更不要说其头上整洁的方巾,脚上的布鞋白袜
虽不比林知县的官袍“显摆”,可在一圈蓬头垢面、旧衣灰衫的乡民中,老头儿已算得上一流人物!
“我若不来,岂不叫咱们王庄乡的义士寒心?”
王勇哥见王善谦恭有礼,越看越觉得惊奇,越看越觉得满意。
老头子年过六旬,村里孩子都是他看着长大。
都说人开了窍大不相同,可这小子的变化也太大了点。
难不成一场火,把从前那个茅坑石头烧开,露出里面美玉来了?
“前几天林知县说,乡人加于你之恶名必有误,我当时不信。”
“现在老夫明白了。鬼门关前走一遭,总该想通不少事情。”
不等王善回答,老头儿已经自己脑补出答案。
一者,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王善火里逃生,跟死过一次也差不多了。
遭逢巨变,洗心革面不奇怪。
二者,朝廷赐匾,这是整个王庄乡的荣耀。
他作为族长,怎能让人抹黑?
至于对方身体恢复得这么快,老头子倒不是很吃惊。
体格不行,哪当得成王恶?早就变成王瞎子、王瘸子了。
再者,林知县都说是请名医诊治。同仁馆的名声,就是乡下人都知道几分。
大医馆的药,就该这么灵!
‘看这架势,老爷子是站我这一边?’
‘来得正好,乡贤里老讲理,效果比我自卖自夸强得多。’
王善眼看周围村民越聚越多,心中一动,由着王族长将自己骼膊抓住,走到人群中间。
嘈杂渐渐安静。
“方才那俩狗崽子说,驼峰乡的人欺负咱们。”
“所以王善不该救人,该让那些女人小孩活活烧死,你们也是这么想的?”
王族长说完,众人面面相觑,片刻后才有稀稀拉拉的声音:
“难道不是吗?”
“族长,林有德是王八蛋!救了他们的人,也不会被感激的。”
“没错,这是坏事做多遭报应”
王族长闻言怒目圆瞪,手中拐杖狠狠拄在地上。
“错了!”
“林有德是个王八蛋——这一点不假。”
“庄稼要渴死了,驼峰乡占着水不给咱们用,逼得咱们抡拳头——这也不假。”
“可那几个妇孺有什么错?”
“林有德喝花酒讨小妾的时候,难道她们也跟着吃上猪肉白面啦?”
“冤有头债有主!”
“咱们没有靠山,却不能丢了良心,乱了是非!”
老头越说越大声,唾沫星子飞溅。
百来个人围得密密匝匝,有的认可点头,有的沉默低头,也有人冷笑摇头。
但都没碍着老头自豪拍打着王善的臂膀,把头高高昂起:
“还有人讲救人没用——哼,有用!”
“知县老爷开了金口,明天开始,通利渠的水,下游先用。”
“咱们王庄乡,头一个!”
吓!
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就连方才摇头冷笑的人,也都巴巴着脸往前,想要亲耳从族长口中确认这件事。
要知道,如今五月中旬,麦子抽穗,是地里需水量最大的时候。
农谚说“麦怕卡脖旱”,指的就是这个时期。
水分不够,穗子要么少要么空壳,极大影响收成。
这可不是什么盆栽赏景,而是一家人的口粮。
要不然,两个村子也不至于为了争水大打出手。
眼看人群骚乱,族长背后那个壮汉忽然上前一步。
又长又粗的双臂伸开,投下一片铁塔似阴影,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厮杀气势。
村民们认出这是族长请来的武师王进教头,顿时停下脚步,但还是七嘴八舌开口:
“族长,这是真的吗?”
“林有德也有服软的时候?”
王族长又哼了一声,脸上满是笑意。
“知县金口玉言,还能有假?”
“往日林有德靠刘典史压我们,可九品哪有七品大?”
“这些,是王善拿自己的命,给咱们王庄乡挣来的!”
“我得说,以前这孩子是混帐了点可今天该翻篇了!”
“再让我逮到有人嚼舌根,直接从乡里滚出去!”
老头儿扬眉吐气,教育完了村民,又转身看向王善。
“王善,免税是朝廷给的,你给乡亲们争脸争水,我也不能含糊。”
“村里不富,但也凑得出些银子,且等几日。”
“贞娘,女塾先别去了,安心照顾他。”
“改天我让人提几只鸡,送半扇猪过来,好好补补身体!”
“对了,还有一件事”,王族长把那铁塔壮汉请过来。
“王进教头是县里镖局的好手,杀过土匪见过血,身上有真功夫。”
“地里的麦子不用操心,有人替你侍弄。养好了伤,专心跟王教头学武。”
“孩子,从今以后,用心习武,好好做人,别糟塌了用命挣来的机会呀!”
真诚话语让王善心头一震。
神色恳切的老族长、面带欣赏的王教头、喜极而泣的朱茂荣、簇拥欢呼的乡民
张开的瞳孔将这个瞬间尽数捕捉,汹涌热流冲入两世为人的胸膛。
阴霾隔阂席卷一空,崭新的期盼破土萌芽。
这辈子,一定要活出个模样!
几天后。
王庄乡的一处宽敞院子里,王进教头打量着眼前的青年,啧啧有声。
“才一旬十天,伤势就恢复成这样?”
“不愧是火场里能救人的好汉子,你的体格比我想得还好。”
“可惜,要是早几年练武,说不定你二十岁就可以练骨了。”
作为农家子,王善少年时就下地干活,但因为嫂娘节衣缩食,舍得让他吃喝,他天生又骨架宽大。
常年肩挑臂扛,不仅没长歪,反而让身子骨极为结实。
只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他胃口大,家里馀粮就不多。
父兄走得早,也没什么积蓄,这些年只能算温饱。
王善深知,种地只能糊口,没法富贵,习武是他眼下唯一能接触到的进身之阶。
此时提取到关键词,立刻追问:
“教头,什么是练骨?”
王进是个干练之人,一边以简单动作叫他热身活动,一边开口:
“武道的基础,有三关。”
“筋肉巧力,骨骼散聚,皮膜坚敏。简单来说,就是肉、骨、皮三关。”
“等三关贯通合于一身,领悟明劲,就能在官府登记造册,成为武生。”
王进说到最后,脸上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渴望。
王善不禁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