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一年半。
年关将至，寒冬季节。
今年的雪，下的特别大。
整个平阳县城的地势都仿佛降低了很多，被厚厚的积雪复盖。
城外的官道上，一驾驾带着黑色棚子的马车排着长龙，艰难地缓慢行驶。
终于抵达了平阳县城，由城门而入，进了城。
贫民百姓见之，全都沸腾了起来。
因为二十年前，朝廷从每个贫民家族征调一个男丁的时候，就是用这种黑色棚子的马车拉走。
时隔二十年，这些黑色棚子的马车终于再次出现。
“回来了！”
“终于回来了！”
很快，这个消息就传遍了大街小巷，轰动了全城，使得寒冷的气温都仿佛变得炽热了起来。
一个又一个贫民家族得知消息后，全家老小倾巢而出，纷纷涌上了大街，眼睛通红，热泪盈眶。
着急着、拥挤着、期盼着，紧紧跟着这些黑色棚子的马车，仿佛担心这些马车再次消失一样。
最终，跟到了衙门的校场上，一驾驾黑色棚子的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门板拆开。
走下来一个个身形佝偻、手挎包袱、眼神麻木的中老年男丁，二十年前被征调去挖皇陵的时候，全都是青壮年，二十年后可不就是中老年。
直到这些中老年男子在拥挤的人群当中发现了自己的家人，麻木的眼神才恢复了一丝生机，同样红了眼睛，流下了浑浊的热泪。
一个个都是泣不成声。
人能有几个二十年？
大好的年华全都泼洒在了冰冷又陌生的荒山野岭，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天天、一年年的时间从血肉当中、从骨头缝里流过。
归途，遥遥无期。
拥挤的贫民百姓也逐渐认出了自家的男丁，哭着喊了起来，二十年时间变化实在太大，一时之间难以认出。
“孩子他爹？”
“孩子他娘？”
两边都是发了疯一样，双向奔赴，突破了衙役们拉起的薄弱防线，汇聚在一起。
一个个贫民家族全家老小都簇拥着自家归来的男丁，仿佛聚成了一支支熊熊燃烧的火把，要用最大的热量将自家男丁二十年积累的疲惫和寒气融化掉，给予家的温暖。
花开岁岁皆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二十年足矣物是人非，得知了家里的情况后，这些归来的中老年男丁们反应各不相同。
有的人喜极而泣，对家里的变化感到知足，还算欣慰。
更多的人则是崩溃到大哭。
或是年迈的父母不在了，没有堂前尽孝。
或是年幼的孩子夭折了，没有长大成人。
又或是媳妇改嫁了、中意的姑娘嫁人了。
世事无常，有福者，终究还是少数当中的少数。
李耀身穿打满了补丁的单薄衣衫，手里提着简陋的包袱，脸色疲惫，目光茫然，一遍又一遍地搜寻着人群，想看到自己家人熟悉的身影，可惜，没能如愿，一个都没看见。
“可能客栈里的脏被套、脏床单、脏衣服太多，孩子他娘忙的走不开我挖皇陵二十年很辛苦，孩子他娘在客栈干活撑着这个家又何尝不辛苦。
老大应该进山砍柴还没回来这雪下这么大，天气这么冷，正是炭子最好卖的时候，炭坊对木柴的须求量很大。
老二在干什么呢？可能跟着他三叔家租了地主家的田耕种，当了佃农，也可能跟着跟着他四姑家，当了渔民。
二十年，算一算年纪，老大都四十了，老二也三十四五了，也不知道兄弟俩娶上了媳妇没有。
若是大哥家的阿俊习武有成，考上了武秀才，有不错的月俸，就会回报我们家，帮我家老大和老二娶上了媳妇。
若是大哥家的阿俊没有走通科举武路，挣不着多少月俸，就回报不了家族，那我们家老大和老二娶媳妇就难了。
好在，带我们回来的官差老爷说了，这次的徭役时间太长，朝廷会给每个人补偿一百两银子，算下来每年都有五两银子，每个月五百文钱，二十年没有白过，很划算。
我们家烂泥巷的小院子只有两间屋子，领到了这一百两银子，首先就得起一间屋子，多馀的钱给我们家老大娶个媳妇，再有多馀就给老二也娶一个。
也不知道现在这年头，请泥瓦匠、木匠的行情，还有娶媳妇需要多少聘礼？
起好了屋子，给老大娶了媳妇，要是剩下的钱不够给老二娶媳妇，那就麻烦了。
只能娶一个，兄弟俩凑合着过，先给老大生一个，再给老二生一个，交替着生，兄弟两也不至于闹脾气，日子倒也能过起来，哪里计较得了那么多？”
想到这一百两银子的大用处，李耀疲惫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茫然的眼神也有了一丝光彩。
“让开，让开！”
衙役们强行拨开人群，开辟出一条信道。
身穿官袍的县令、县丞和衙门几位大人来了。
衙役们抬来了一只只沉重的大箱子。
“念到名字的人，过来领安家费，每人一百两银子。”
主薄手捧花名册，先是宣布了一声，然后严厉地告诫，“领到了之后，拿回去高高兴兴过日子，可不能再闹事，谁再敢闹事统统抓起来！”
家属们全都惊喜和亢奋了起来。
“一百两啊！一百两！”
“太好了！”
挖皇陵归来的中老年男丁们，赶忙上前排队。
李耀反应最快，一下挤到了最前面，眼巴巴地看着打开的箱子里面一排排整齐的雪花白银。
“每锭十两，一百两，那就是十锭。”
他快速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得出了精准数量，脸上的笑容更盛了，想想就很开心。
县丞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拍自己的额头，凑到县令耳边，快速低语了一句。
县令听完变了脸色，也是拍了一下自己额头，向排队的中老年男丁们走过来，脸上堆满了笑容，“请问李老爷在不在？”
中老年男丁们全都茫然，面面相觑。
在这里排队的哪有什么老爷？
全都是干苦力的泥腿子。
县令一看众人这个反应，也意识到自己说的不够明确，主要是不好直呼其名，所以才笼统地称呼李老爷，看来不直呼其名是不行了，“下官说的是李耀，李老爷。”
李耀愣了一下，他倒是名叫李耀，光耀门楣的耀，可是跟老爷完全不沾边，县令询问的肯定是跟他同名的某个老爷。
“李耀，李老爷，在吗？”
县令又问了一遍，感到奇怪，按理来说应该在的。
李耀可不敢站出去冒充老爷，他默默地低着头，心里着急地等待一百两银子。
正当这时，主薄大人念到了他的名字，“李耀，上前，领安家费。”
李耀赶忙从队伍前面走出，快步上前，脸上陪着笑，略微弯着身，伸出两只粗糙的大手，接过衙役拿起来的十锭雪花白银。
县令和县丞都是愣神地看着他，这不是在吗？
怎么不吭声呢？
反应过来，县令再次满脸堆笑，凑到了李耀的身边，轻声道，“李老爷，这天气寒冷，烦请移步，到衙门后堂喝杯热茶，暖暖身体，待会儿，下官会让衙门派马车送您回去。”
县丞也带着笑脸凑过来，露个脸，混个脸熟也好。
一看县令、县丞两位大人这架势，手捧花名册的九品主薄懵了，也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这个李耀好象是李知州的父亲啊！
李知州是谁，那当然就是李仲，就在今年，从六品同知升任五品知州，他们的顶头上司，洪州一把手，天呐，他刚才干了什么，直呼李耀的名字一点礼数都没有！
主薄收起花名册，连忙凑过来，对着李耀，拱手弯身道歉，“李老爷对不住，实在对不住，下官刚才没想起您。”
排队的中老年男丁们全都惊呆地看着这一幕，跟他们一起挖皇陵二十年的李砍柴怎么变成李老爷了？
李耀的脸色沉了下来，心想道，“县令、县丞这些大人，非要让我去衙门后堂喝什么茶，必然是图谋我这一百两银子，这世道果然没有白拿的银子，说是朝廷发给我们的安家费，实际上还是会被这些贪官污吏收走。”
这让他又气又怒又深感无力，民不与官斗，这个简单的道理，他当然懂得，若是不给，只怕这些官老爷就会使手段了，到时候，轻则身死，重则家破人亡。
他暗暗地牙都快咬碎了，捧在怀里的一百两银子还没焐热就得交出去，却不敢反抗，只能接受“邀请”，默默地向衙门后堂走去。
县令和县丞对视了一眼，快步跟着。
“让一下，麻烦让一下。”
这时，一驾驾马车疾驰而来，来到校场。
马车刚刚停下，裴氏、陈柔等等李家男女老少就迫不及待跳下来，目光快速在人群里搜寻起来。
“在那！二哥在那！”
李楣眼尖，看着李耀的背影，一眼就认了出来，红了眼框，带着哭腔大声喊了起来，“二哥！”
听到声音的李耀身躯一震，本能地回过身来，看到了李楣陆海，看到了李门杨氏，看到了裴氏，看到了陈柔，还有一群半大少年、半大少女和几岁孩童。
这让他一下就红了眼睛，泪水夺眶而出，把一百两银子塞在县令的怀里。
不重要了。
这些银子，已经不重要了。
裴氏、陈柔、李楣她们身边带着这么多稚嫩的小面孔、小家伙，自家老大老二应该娶上了媳妇。
他向着李家众人奔跑了过来，“柔妹！大嫂，三弟，四妹！”
“耀哥。”
陈柔早已经哭成了泪人，眼睛朦胧，不停地擦拭。
二十年分离。
二十年重逢。
夫妻两，执手相看泪眼，不停地唤着对方“耀哥，柔妹。”
裴氏也哭了，不停地抹着眼泪，看到夫妻两相聚的情形，不禁想起了两年前病逝的自家男人。
要是还在，一家人整整齐齐，那该多么美好。
“二爷爷！”
“二爷爷！”
“爷爷！”
“爷爷！”
一群半大少年、半大少女和几岁孩童叽叽喳喳地凑过来，仿佛化作了一支支小火炬，簇拥着李耀，给这位离家多年的老人家带来温暖。
一个个都是性格活泼，嘴巴一笑就露出雪白的牙齿，一点都不认生，因为长辈们经常会讲这位老人家的故事，为家族服徭役，去了挖皇陵。
“叫我二爷爷，那就是大房家、三房家和四房家的孩子，叫我爷爷，那就是老大老二的孩子。”
李耀心里琢磨了一下，还没老糊涂，当然知道这些辈分的事。
他笑容慈祥地伸手摸着这些孩子们的头，越看越喜爱，尤其重点关注其中三个叫他“爷爷”的孩子，这是一个半大少女、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
李耀看着半大少女，这个年龄最大，那肯定就是老大的女儿，他笑着问，“你爹去砍柴了吗？”
半大少女有点懵，“爷爷，我爹没砍柴呀，在洪州城呢。”
陈柔知道丈夫这肯定是认错人了，她笑着介绍，“这是老二的大女儿。”
李耀这才明白过来，略微皱了一下眉头，转而看向小男孩和小女孩，“那这两个应该就是老大的了，为何老二的孩子比老大的孩子大？”
陈柔嗔怪道，“这两个也是老二的孩子。”
裴氏已经在旁边笑得直不起腰，李楣陆海也被逗乐了。
李耀脸色铁青了下来，目光凌厉地盯着陈柔，“老大的孩子呢？我走的时候怎么跟你交代的，不能偏心，绝不能偏心，一定要让老大先娶媳妇，你别告诉我，老大还没娶上媳妇？”
陈柔张了张口，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对自家老大，真是“一言难尽”。
裴氏快笑得岔气了，“二叔别急，你们家老大，有媳妇呢，还是一个大美人！”
李耀这才松了一口气，脸色缓和下来，询问道，“那我们家老大的孩子呢，怎么没来，娶媳妇比老二早，孩子比老二的孩子更大，那应该已经在做事了，是不是很忙？”
裴氏语塞，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要说许元还没有孩子，二叔可能当场就要气炸她只得笑道，“先回府吧，杵在这里拉家常，让人看笑话。”
回府？李耀很无奈，过了二十年，越来越看不懂大嫂了，真是越来越爱面子，还回府。
不用裴氏吩咐，孩子们已经争先恐后地登上马车，玩闹地抢起了位置。
“我要坐头车！”
“头车是我的，我是大将军！”
看着这一驾驾价格不菲的马车，李耀感觉牙痛，心更痛，“接个人，你们走着来就行，租这么多马车，摆这个排场，那得费多少钱。”
李家众人都笑得不行了。
裴氏笑道，“二叔，这都是咱们家的马车！咱们家现在是大户人家，全都在西城区买了宅院，跟以前大不相同了！”
大户人家？在西城区买了宅院？李耀精神一震，连忙问道，“是不是阿俊走通了科举武路，考上了武秀才，还是武举人？”
他仔细打量着裴氏、李楣、陈柔和孩子们的衣着打扮，一个个珠光宝气，身着锦衣华服，确实跟贫民百姓区别很大。
裴氏笑道，“先上车吧，路上我跟你慢慢说。”
为了方便说话，裴氏让陈柔、李门、李楣和李耀跟她坐同一架马车。
听着裴氏讲述这些年家里的变化，李耀从惊讶到震惊最后惊呆了，神情恍惚，尤如做梦一样。
李俊在外地富裕大县当七品县令，李姝在武道门派里当亲传弟子，李仲更是在洪州城当五品知州，这谁敢信？
就连自家老大都娶了王员外家的千金小姐，这又谁敢信？
马车从东城区行驶到了关卡，连过路费都不用交，直接就通过了，进了西城区，在青石铺就的大街上，平滑地行驶，最终停在了一座大宅院门口。
李耀信了。
看着府里几十个丫鬟仆从出来迎接，他咂舌不已，“雇佣这么多下人，每个月得多少开销？”
裴氏笑呵呵道，“要说雇佣下人，还得是你们家老大，有好几百个，比我这多好几倍呢。”
“这个败家玩意！”
李耀嘴上在骂，脸上却笑开了花，比谁都高兴，雇佣的下人越多，也就意味着家业越大，否则肯定雇不起。
裴氏想起了什么，看向自家的半大少年李璞和二房家的半大少女李玉，吩咐了一声，“快去叫你们许叔叔回来，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打猎。”
李璞和李玉应“是”，各自骑了一匹快马，飞奔而去，卷起一片片雪花。
“你们慢着点。”
李耀看的心惊肉跳，担心摔着。
裴氏笑道，“没事，孩子们都是从小练武，体魄结实。”
深山之中，银装素裹。
许元背着弓箭，肩挎砍柴刀，手提猎棍，巡视自己打猎的局域，在雪地上漫步行走，却没有留下一点脚印，脚不沾地，踏雪无痕。
就在前几天，他大器晚成100000点进度，达到了开窍境圆满之境，再往上增长了1点，初步晋升真炁境。
何为真炁境？即内炁发生质变，全身每寸肌体、骨骼、五脏六腑、经脉得到升华，生命层次的跃迁
真炁境已然是县城真正意义上的一流强者，相当于老牌大户人家的底蕴级人物、玄祖级人物的修为。
来到这深山打猎，无人之地，第一次展现出真炁境的本领。
他看向一座最高的“雪山”，心念一动，真炁运转，几个纵跃，飞身而上。
立于雪山之巅，俯览茫茫群山，有一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酣畅感。
不过他很快就飞跃下来，把走过的路，全都踩了一遍脚印没脚印可不好。
他刚做完这些，就注意到一个半大少年和一个半大少女骑着快马，顺着山路飞奔而来。
云罗马就是不一样，在雪地里也能飞奔自如，不会打滑。
“许叔叔，二爷爷回来了！”
李璞远远地喊起来。
李玉驾马飞奔到许元面前，猛然拉住缰绳，使得云罗马人立而起，发出一阵嘶鸣。
她翻身跳下来，一把拽住许元的手臂，“大爹，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