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往关中,有祁山、陈仓、褒斜、傥骆、子午等道路,在关中,各道路出口距离颇远,而关中入汉中,各道路口聚集一处。
为便于防守,诸葛亮于汉中新建两城,其中汉城防的是从祁山、陈仓、褒斜来犯的魏军,乐城防的是傥骆、子午、及由东三郡方向入侵的魏军。
此策延续至今,姜维以两城为防御内核,又设机动军力,意图引诱魏军入汉中后,歼灭其有生力量。
可惜的是,魏军被动防守,并未有深入之举。
即便如此,姜维依旧不敢放松两城的防御。
此时夕阳西下,馀热犹在,校场上大军陈列,随着旗号来回走动。
点将台上,姜维微微颔首,说道:“军容严整,进退有度,尚可。”
汉城护军蒋斌回道:“汉城若失,汉中必失,则国都动摇,实不敢懈迨。”
“收兵。”姜维下完命令,看向北方,说道:“魏逆伪大将军杀伪帝,上下徨恐,本是出兵良机,奈何朝野掣肘,错失良机啊。”
蒋斌安慰道:“即便丞相主政时亦有掣肘。”
言外之意:你威望远不如诸葛丞相,压不住反对派很正常。
太扎心了,还不如不说话。
姜维叹了口气,说道:“子全以为,当如何应对当前局势?”
蒋斌说道:“大将军屡屡北伐徒劳无功,威望日衰,故反对者日众。窃以为,当专注内政,蓄养民力,静待天时。然大将军素来不理民政,权落尚书令,此时大将军欲取民政,必与尚书令争,恐有内乱。”
“此乃吾之忧虑。”姜维说道。
大将军总揽内外军事,想要掌管政务,就要领录尚书事。
姜维曾经领了录尚书事,然而其一心扑在军务上,加之根基不稳,以至于又丢了录尚书事,随即尚书台由尚书令专治。
当前蜀汉的尚书令是董厥。
董厥初为诸葛亮为丞相府令史,迁相府主簿,被诸葛亮赞为“良士”,去年继任尚书令。
姜维想拿下董厥取而代之,并不容易。
然而,董厥是反对出兵的。
没有尚书台的全力配合,粮草调集运输、兵员招募、军械准备都是困难重重。
“吾当回成都,监督内政。”姜维下定了决心。
蒋斌说道:“大将军当与陛下说明利害。”
姜维说道:“若恭侯敬侯尚在,何至于此。”
恭候,蒋琬,蒋斌之父,大将军录尚书事,蒋琬之后为费祎。
费祎常年驻扎汉中,却对政事依旧游刃有馀,让姜维好生羡慕。
蒋琬病死,乃是天命如此,费祎却是不听劝诫以至于被曹魏降将刺杀而亡,实在可惜,他却忘记了费祎曾经的限制。
当时费祎谓维曰:“吾等不如丞相亦已远矣;丞相犹不能定中夏,况吾等乎!且不如保国治民,敬守社稷,如其功业,以俟能者,无以为希冀徼幸而决成败于一举。若不如志,悔之无及。”
与蒋斌说的话差不多的意思。
这也是蜀汉普遍的意思。
丞相尚且出师未捷身先死,遑论其他人?不是不想实现丞相的遗愿,实在是打不动了。
姜维听不进去。
自己想不开,别人说破嘴都没用,只能说人各有志。
逗留两日,检查了屯田、存粮、城防等状况,姜维打算启程离开。
还没出城,数骑飞奔而来。
负责监视子午道的校尉温景双手举着一封信,拜道:“启禀大将军,魏逆遣信使送信至。”
蒋斌挥手,身边的护卫抢先接过信检查了一番,确认没有危险后转交给姜维。
“魏大鸿胪坦奉天子诏令致蜀国:昔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征战数十年,迄今三国并立,依旧征战不止,生灵涂炭……天子仁德,不愿生民苦楚,愿与蜀国修好,若蜀国————帝号改为王号,汉改为蜀,俯首称臣,则可安居蜀地,互不动兵,各自安好……若蜀国愿意,则天子遣使入蜀地,洽谈细节。盼复。”
“司马昭竟欲纂位乎?”姜维问了一句,把信递给了蒋斌。
蒋斌看到上面涂掉的痕迹,问道:“大将军,魏逆欲行离间计乎?”
代表国家的文书上怎么能有涂改的痕迹呢?除非魏国真的无人了,然而魏国无人,蜀国如何不能灭之?
唯有离间计可以解释。
姜维说道:“吾亦有此虑,然此信如何离间?”
蒋斌想了想,发现确实如此。
这是要招降蜀国,更准确地说是招降刘禅,跟他姜维没关系。
就算上面涂涂改改,也影响不到姜维。
姜维说道:“子全,仔细盘问信使,探其虚实,吾即刻回京,报于陛下知。”
“大将军安心,定不教魏逆越雷池一步。”蒋斌尤豫片刻,又劝道:“魏逆无礼,大将军切不可藏此信,否则其再次发信,为陛下猜忌。”
“吾岂会如此不智?”姜维笑了笑,继续说道:“此信公之于众,倒要看衮衮诸公如何劝陛下去帝号。”
刘禅是耽于享受而厌倦辛苦,但是让他由汉皇帝变成蜀王,那肯定不能同意。
所以姜维不但不会隐藏此信,反而会借机鼓动朝野情绪,十有八九能出兵北伐。
揣着魏国的外交信,怀着愉悦的心情,姜维踏上了回成都的路。
而在长安,第二波信使刚刚出发。
如果等不到回复,不会再有第三波信使。
弄巧成拙反而不美。
此时,洛阳城外,钟会跟着司马昭接到了钟毓。
看着后面连绵不绝的军队,司马昭眼角跳了跳。
忽然就后悔同意钟毓带兵回京了。
万一……罢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司马昭收回思绪,走向钟毓。
钟毓拜道:“下官钟毓拜见丞相。”
司马昭扶住钟毓,说道:“吾盼将军久矣。”
钟毓回道:“得丞相吩咐,下官便急忙准备,只因事情太多,至今方归,累丞相久侯。”
不同后世,堂堂总兵见到知县要弯腰驼背,此时丞相与大将军分为文武之首,地位相同,然而钟毓一口一个下官,姿态很低,态度躬敬。
司马昭表示满意,却不会让钟毓的军队入城。
真发生了万一,八千军队能把洛阳打成废墟,必须让他们住在城外。
营地早就准备完毕,钟毓吩咐军司马安排宿营,自己随着司马昭进城。
按理说,大将军回京,应该第一时间去拜见皇帝,然后才处理私事,但是钟毓就这样跟着司马昭去丞相府吃席。
说说过去的事,展望一下灭蜀的前景,司马昭屡次想问钟毓的立场,却担心钟毓因此产生不满,便强自忍着。
说到底,丞相并不比大将军高。
宾主尽欢。
酒后不骑马,兄弟俩同车而行。
“士季左右逢源,意欲何为?”钟毓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钟会回道:“丞相优柔寡断,失去先机,以至于处处被动,然大军在握,优势巨大。天子大义所在,又以外封与五等爵制度获得各家欢心,兼得生而知之,从容有度,未必不能逆转乾坤。弟难料胜负,因此尤豫不定。”
钟毓说道:“首鼠两端,后患无穷。”
汉武帝时,田蚡依仗太后之弟身份,官至丞相,因故与灌夫窦婴结怨。在其生日宴上,灌夫醉酒闹事,田蚡将灌夫逮捕并欲治其死罪,最终闹到了朝堂上。年轻的汉武帝询问大臣们意见,御史大夫韩安国说灌夫功在社稷罪不至死,同时说田蚡说的都对,最后请汉武帝裁决。散朝后,田蚡怒斥韩安国曰:“与长孺共一老秃翁,何为首鼠两端?”
田蚡如愿弄死了灌夫和窦婴,朝野有识之士无不扼腕叹息,假如韩安国有御史大夫的风骨,灌夫和窦婴就死不了。
钟毓之意,身为朝廷重臣,当立场坚定,不然就会坏事。
钟会问道:“兄为大将军,为何以下官礼见丞相?”
钟毓沉默了。
说到底,实力不够。
假如手中握有天下一半的军权,钟毓就该按照本心去拜谒皇帝,而不是去丞相府吃席。
良久,钟毓叹了口气,问道:“士季何以教我?”
钟会回道:“天子宠之,丞相爱之,予取予求,待羽翼丰满,当定乾坤。”
钟毓说道:“恐等不及。”
钟会自信地说道:“此等局势,正是吾兄弟尽显所长时!”
消弭皇帝与丞相之间的矛盾,钟会自认为没这个本事,但是延缓冲突不酿成内战,钟会还是有把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