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美酒郁金香,玉椀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阮籍吟唱了一遍,抚掌赞叹道:“天子不俗,不俗!”
“吾等论史,舞阳侯取酒助兴,天子此吟诗,吾不及也!”醉醺醺的王戎呵呵笑道。
阮籍接道:“原以为天子懦懦,却不想才情不输陈王,志向高于文王,洒脱甚于太祖多矣。明日,吾当入朝,尽心辅佐,方不负君臣一场。”
他任职步兵校尉,虽说有名无实,却是高官,自然可以上朝的。
因为对司马氏不满与对天子失望,他向来不上朝的,但是听了天子的客中行,阮籍觉得皇帝能处。
“伯伦必引为知己,当致书与他。”王戎说道。
阮籍说道:“有酒无乐,非宴也,当召叔夜来。”
伯伦,刘伶的字,叔夜,稽康的字,同属竹林七贤之一,两人皆拒绝征召。
王戎提议叫刘伶或许别有用心,阮籍则是单纯地想分享一下。
此时,大将军府别院里,司马炎正在听司马攸说曹璜拜访的经过。
当司马攸说道,羊琇说道:“竖子,如此文章,贻笑大方。”
司马攸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由参军外放为县令,品级虽然未变,地位却降的厉害,羊琇自然深恨曹璜。
掺杂着情绪的人,能有什么客观的评价?而且追名逐利之徒,也不配欣赏文章!
“天色已晚,稚舒且回。”司马炎说道。
兄弟俩有话说,羊琇不敢打扰,告辞而去。
没了外人,司马炎说道:“尔意,司马氏当外封立国?”
司马攸回道:“氏族无恙,忠义无损,实乃家国两全。”
司马炎摇摇头,说道:“若无曹髦事,此策上上,然时至今日,不进则死。”
“外封……”
“小儿权宜之策,如何能信?”司马炎冷笑着说道:“其势单力孤,故以外封邀买人心,待其羽翼成,馀者或得安稳,司马氏必难幸免。”
见司马攸不服气的样子,司马炎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今日局面,司马氏不进则亡,勿存侥幸。”
司马攸说道:“外封制度真乃强国固本之策。”
司马炎说道:“确实别出心裁,待吾掌天下,可封曹氏小儿于邪马台,却不可由其封吾族于邪马台。主客异位,死无葬身之地,尔莫为小儿所惑。”
政策可以用,却要掌握主动。
要是让曹璜掌握了主动,司马氏就危险了。
就算曹璜为了做样子先把司马氏封出去,等局势稳定了再行除国灭族事,到时候既得利益者们不会为司马氏讲一句好话。
司马攸叹了口气,说道:“小弟受教,必远离之。”
“无须如此。”司马炎摆摆手,说道:“其心智谋略皆乃上上之选,行事亦有章法,尔将为王,可学之。”
这个可以有!
司马攸露出了笑容。
“文帝削宗室过甚,故齐王芳庶人髦与小儿孤立无援,父亲以此为鉴,欲日后扶持宗室,然虑分封之弊,难以决策,小儿之策,内不乱而强援在外,实乃上上之策。若其非天子,即便为曹氏子,吾必劝父亲招其至麾下。”司马炎叹道。
司马攸年轻而天真,所以司马炎不厌其烦。
老谋深算的司马昭就没在乎曹璜的想法。
纵使你有万般谋算,我自岿然不动。
此时,司马昭正在研究军情。
“征南将军,都督荆州诸军事王基报:吴逆正调集兵马,意图犯境,荆州正整兵以待。”大将军司马胡奋言简意赅地说道。
兵马数量未知,目标未知,具体目标未知。
不是王基不想详细汇报,实在是不知道孙吴想怎么搞。
“吴逆只是佯动。”钟会说道:“若其果真大举进犯,扬州不能不动,镇东将军未有驰报,足见吴逆未有大动干戈之意。”
参军杜预说道:“荆州扬州戒备森严,吴逆见无机可乘,自然退兵,然或有吴将农险,不可不防。”
贾充说道:“征南将军谋略深远,必不为吴逆所趁。”
除了前线情报验证,五六月正是雨季,不宜用兵,而且孙吴内部也不稳。
今年三月,有传言说被孙??所废的孙亮意图复辟,又有人检举孙亮诅咒皇帝,于是孙休贬孙亮为侯官侯,并遣送封地,然而孙亮死在了半路上。
当然是自杀的,毕竟孙休深得人心,无惧孙亮复辟,然而心怀不轨之徒非要说孙亮是被毒杀。
这些心怀不轨之徒肯定是孙??馀党。
清除异己,永远是执政者第一要务,而且孙休继位后的主基调是休养生息。
所以,诸人一致判断孙吴的动作不足为虑。
司马昭采信幕僚分析,让王基严加防备后再无动作。
命令发出后,回去睡觉。
第二天准时上朝。
当务之急是稳固朝堂,尤其是皇帝强势的情况下,更容不得懈迨。
朝会开始。
曹璜首先开口,说道:“昨日,朕访舞阳侯,又遇王先生戎,纵谈古今,言及周室分封诸候之利弊,又论及两汉分封之害,不由感慨韩信彭越之亡无益。朕以为,可分封宗室及功臣于国外,与国同休而国不受累,但有缓急,各国兴兵护卫宗主。诸君,以为如何?”
“臣以为善。”阮籍附和道。
虽然曹璜不认识阮籍,但是有人附和,还是让他很高兴。
“汉初,高祖与诸功臣相猜忌,最终刀兵相见,以至于为匈奴围于白登,不得不与匈奴和亲。
若汉高祖有陛下胸襟才智,移封诸王侯于长城之北,以诸豪杰之能,合诸国之力,必能败匈奴而取立足之地。
诸候国为扩大封地,倾力与匈奴战,汉地无忧,其间,封宗室于外,屯移军民,纵使汉室颓败,诸候国必先争霸而后问鼎,此乃周室延续八百年之关键,而宗室但有雄主出,可如光武再续国祚。”
阮籍瞄了眼司马昭,说道:“若宗室诸国势大,王莽何敢纂位!”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曹璜接道。
好想杀人!
司马昭气坏了。
两人一唱一和,不就是说他不是个好人?
“陛下。”曹楷躬身说道:“中国之外,夷蛮戎狄占据,地不易取。”
不怕你提困难,就怕你什么都不要,就是为了反对而反对啊!
见曹楷动心,曹璜按捺着兴奋说道:“辽东之北,原为三韩,现名曰百济、高句丽、新罗,三国本弱,相互攻伐,破之易如反掌。
三韩之东,渡海两千里有大岛,广比青徐二州,邪马台国即在于彼处,其民身材矮若孩童,不擅铸造,多以竹木为兵,以骨石磨矢,取之如探囊取物。
此二处,地广物丰,人口多而弱,宜为分封之处,可试行。”
操,可不能让你说下去了,到时候形成决议,不就顺势掌控实力了?
司马昭察觉风向不对,当即就想让小弟们反对。
然而没人迎接他的眼神暗示。
谁不想称孤道寡呢?
就算你司马昭开出同样的条件,大家也得考虑你会不会反悔,就算不反悔,你司马氏那么强势,大家也没法跟你们抢好地方。
当今天子暗弱,想要掌控朝政,就必须说到做到,等形成了制度,反悔也反悔不了了。
而且曹氏宗室势单力孤,就算先走一步也抢不了几个好地方,剩下的都是大家的。
因为司马氏的强盛,曹璜与群臣形成了微妙的联盟关系。
“陛下。”秘书监司马瑰说道:“当今三国分立,征战不休,分封无异于自断臂膀,国力衰弱,必为二逆所趁。”
“此言差矣。”阮籍反驳道:“预则立不预则废,以国朝之强势,击灭二逆只在早晚,彼时需大封功臣,岂可等待?”
司马瑰说道:“二逆顽强,非短时可平,此时言分封,图乱人心,心乱则愚起,事必败。”
“牵强附会!”阮籍说道:“分封有功,有功分封,才智之士为获封,必殚精竭虑,若二逆之臣听闻此策,必纷纷来投。”
“灭敌……”
“秘书监可是反对分封策?”曹璜忽然开口。
司马瑰一惊,连忙说道:“外封有功,上上之策,只是不合当下局势,宜至二逆伏诛而后论行。”
玛德,这届司马家的人有点难搞。
曹璜忍不住暗骂。
要是司马瑰脱口而出反对分封,妥了,朝野皆反对司马氏,司马昭不想接受外封也得外封。
司马瑰后背发凉,不禁暗骂小狐狸太过狡猾。
但凡反应慢一点,可就把心声吐出来了。
他不反对分封策,却反对由曹璜主持的分封,更反对大封群臣。
司马氏族人众多,且生生不息,再大的天下也不够分,怎么能给外人分呢?
这点心思自然不能说,说出来则司马氏为天下共敌。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外封立国可是发财的终极手段。
从朝堂上没人发声支持司马瑰就能看出端倪。
之所以大家没开口支持皇帝,一方面是司马氏势大,大家需要给司马昭面子,另一方面就是等司马昭开口。
司马瑰可以一定程度上代表司马昭的态度,但是这种大事,需要司马昭开口。
察觉到情势变化,司马昭开口道:“臣认为分封策可行,然事关国本,不可不慎,臣请与太傅、三公、九卿商议框略,再求朝野之意,尽善尽美而后颁行。”
司马昭想要争夺主导权,顺便拖延一番。
这不行。
曹璜说道:“事无万全,不当则改,此为施政之道。分封策关乎国本,可试行之。朕意,以宗正为首,燕王为辅,各世家出子弟为助,查探百济三国与倭岛虚实,预备船只,制定策略,可则取之,不可则待之。如此,岂不强于庙堂空议?”
邀买人心也就罢了,还想趁机发展宗室势力?
司马昭敏锐地察觉了曹璜的心思,却无法反对。
曹璜光明正大地把分封策试行与宗室绑在一起,还拉上了世家,司马昭反对宗室染指,容易让世家以为他在反对分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