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中书省。
雨还在下,窗外的芭蕉叶被打得七零八落。
万俟卨坐在书案前,正在写一份卷宗。
他的字写得很漂亮,是标准的馆阁体,方正、圆润,透着一股子雍容华贵的气息。
这是一份关于“岳飞案”的初审卷宗。
万俟卨并没有捏造事实。
作为一个高明的“裁缝”,知道最完美的谎言,就是全部由真话组成的。
万俟卨提笔,饱蘸浓墨,在宣纸上缓缓写下:“崇祯二十年七月底,太子监国,人心浮动。”
这是背景,真的。
“御营都统制何谦,因抗命停职,岳飞身为枢密使,不避嫌疑,私会何谦旧部,并与其密谈至深夜。”
这是事实,岳飞确实去探望过何谦,也确实和何谦说了话。
“是夜,城北莫愁湖突现不明兵马,持御营军械,意图不明。”
这也是“事实”,至少物证确凿。
“与此同时,中书省发函询问,岳飞拒不调兵平叛,反而在未奉诏令的情况下,深夜携带兵刃,强闯东宫。”
这更是事实,岳飞确实没调兵,也确实去了东宫,虽然在门前交出佩剑,但“携带兵刃”这种事,谁说得清呢?
万俟卨停下笔,吹了吹未干的墨迹。
看着纸上的这些文字,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如果把这些事情单独看,每一件都情有可原,探监是义气,不调兵是谨慎,进宫是陈情。
但万俟卨做了一件事。
他把这些事情的顺序和因果,稍微调整了一下。
在他的笔下,这就变成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岳飞先是勾结何谦旧部,在莫愁湖制造动乱(兵谏前奏);
然后利用动乱制造恐慌,逼迫太子;
最后借着“陈情”的名义,夜闯东宫,意图行刺或者逼宫!
这就叫逻辑闭环。
在这条逻辑链里,岳飞的每一个举动,都变成了精心策划的阴谋,他的“忠”,变成了“奸”,“静”,变成了“阴”。
“妙啊!”
万俟卨放下笔,端起旁边的凉茶抿了一口。
“岳使相,这下哪怕你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因为本官说的每一件事,都是你自己做过的,本官只是帮你解读了一下而已。”
这时,门外传来心腹的声音:“参政,大理寺那边来问,岳飞一直闭目养神,不肯开口,该如何审?”
万俟卨笑了笑,随手将那份刚写好的卷宗递了出去。
“不用审,把这份东西拿去,当着他的面念一遍。”
“告诉他,这就是太子眼里的真相,问问他,这个故事,精不精彩?”
大理寺,诏狱。
这里是南京城最阴冷的地方,墙壁上常年渗着水珠,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腐烂稻草的味道。
岳飞被关在最深处的一间牢房里。
没有刑具,没有拷打,甚至还给他准备了一张干净的床铺和一壶热茶。
这是给高官的“优待”。
岳飞盘腿坐在榻上,双目微闭,神色平静得像是在自家书房打坐。
自从进了这扇门,他就知道,外面正在发生什么。
张俊会接管枢密院,何谦或许也会被牵连关押,而御营军恐怕已经被严令封锁在营地里了。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敌人用的不是刀枪,而是流程、印章、文书和谣言。
“吱呀!”
牢门打开了。
一名狱卒端着饭菜走了进来,动作很轻,眼神里带着一丝畏惧和怜悯。
“岳使相,吃点东西吧。”
岳飞睁开眼,看了一眼那碗清粥和两碟咸菜。
“外面还在下雨吗?”岳飞问。
狱卒愣了一下,点点头:“在下,一直没停。”
岳飞叹了口气,目光投向只有巴掌大的铁窗,那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雨下得太久了,地上的血能冲干净,但有些东西,一旦脏了,就再也洗不净了。”
狱卒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这位昔日威风凛凛的大元帅,此刻的身影显得格外萧索。
这一夜,南京城很安静。
没有兵变,没有厮杀,没有火光冲天。
秦淮河的画舫依旧在唱着靡靡之音,夫子庙的香火依旧旺盛,除了多了一些巡街的兵丁,这座城市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
但所有明眼人都知道,天变了。
枢密使被囚,太子党掌权,大宋最锋利的那把剑,被它守护的人亲手折断,扔进了泥潭里。
大理寺的公堂,平日里是断人生死的地方,此刻却静得有些诡异。
外面是连绵的阴雨,堂内却并未升堂威,只有几盏昏黄的油灯,照着两张阴晴不定的脸。
大理寺卿赵之龙坐在案后,手里捧着一盏热茶,却一口也没喝。
他看着站在堂下、浑身湿透的左丞相赵鼎,只觉得屁股底下的椅子长了钉子。
“赵相。”赵之龙苦笑一声,放下了茶盏:“您这是何苦呢?这案子不是大理寺接的,下官就是个看门的。”
赵鼎须发皆白,被雨水打湿后贴在脸颊上,显得狼狈而苍老,但他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岳飞是枢密使,是一品大员!按照大宋律法,三品以上官员下狱,需经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
赵鼎往前逼了一步,怒声道:“如今岳飞被关在尔等狱之中,不审、不判、不见人,老夫问你,岳飞究竟犯了什么罪?证据何在?卷宗何在?!”
赵之龙缩了缩脖子。
他哪里敢说?
那是太子亲自抓的人,那是万俟卨亲自办的案,自己这个大理寺卿,不过是借了个地方给人家关人罢了。
赵之龙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赵相,您别逼下官了,这事儿是东宫的意思,卷宗都在参知政事万俟大人手里,下官连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您若真想问个究竟,还是去中书省吧。”
这是一脚把皮球踢出去了。
赵鼎死死盯着赵之龙看了半晌,直看得对方冷汗直流,才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中书省,政事堂。
这里的气氛比大理寺要从容得多,也阴冷得多。
万俟卨正在品茶,那是今年新贡的龙井,雨前采摘,香气清冽,他似乎完全没有被外面的风雨影响,甚至还颇有闲情逸致地翻看着一本古籍。
直到赵鼎带着一身寒气闯了进来。
“万俟卨!”
赵鼎连客套都免了,直呼其名:“岳鹏举到底有何罪?你把他扣在大理寺,意欲何为?!”
万俟卨缓缓放下书卷,站起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下官礼。
“赵相息怒,下官也是奉命行事。”
赵鼎厉声喝问,“奉命?奉谁的命?什么命?岳飞那是国之柱石!你空口白牙就抓人,证据呢?!”
万俟卨直起腰,脸上的笑容依旧谦恭,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子冷意。
“赵相问证据?昨夜岳飞未奉诏令,携带兵刃深夜强闯东宫,惊扰储君,此事千真万确,东宫侍卫皆可作证。”
赵鼎怒道:“那是去陈情!是去请安!岳飞若真要谋反,还会只身一人去东宫吗?这分明是欲加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