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的晨雾像一床湿透的棉被,沉甸甸地盖在水面上。
货船在雾中缓缓穿行,船身与浓雾摩擦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石云天站在船头,单薄的马褂抵挡不住深秋的寒意,他下意识抱紧双臂,目光穿透雾气,试图辨认两岸模糊的轮廓。
“冷吧?”王小虎从舱里钻出来,递给他一件从矿场带出来的粗布外套,“老顾给的,凑合穿。”
石云天接过外套披上,布料粗糙,但确实挡风。
“算算日子,该到阳山了。”马小健也走出来,“徐老大说,再过一个时辰就能靠岸。”
“终于”李妞掀开舱帘,脸上带着期待,“终于能见到张连长他们了。”
宋春琳跟在她身后:“云天哥哥,我们真的能找到队伍吗?”
“能。”石云天说得肯定,但心里那根弦其实一直绷着。
这趟寻找之旅,从39年东北到如今42年的江南,已经走了四年,串了大半个中国。
从河北到东北,从陕甘宁到山东,从重庆到河南每一次眼看就要碰面,总会横生枝节。
山海关的封锁、飞机的意外、国军的追杀、山本的阴谋命运像在跟他们开玩笑,总是差那么一点。
“要俺说,”王小虎往船帮上一坐,两条腿晃荡着,“这事儿没这么简单,每次咱们说要找江抗、找张连长,准得出一堆麻烦,这回保不齐又要碰上啥事儿。”
“小虎!”李妞瞪他,“乌鸦嘴!”
“俺这叫实话实说。”王小虎撇撇嘴,“你数数,从石家村跟队伍走散开始,哪次顺当过?在东北,好不容易把七三一的事儿办完了,听说连长在南方,咱们往南走,结果呢?山海关出不去,只能往西绕,绕到陕甘宁,在那儿待了段时间,兜了个大圈子,好不容易到山东,眼瞅着往南就是江南了,又撞上那破飞机,一股急流把咱们直接吹到重庆去。
“好家伙,差点没让国军那群王八蛋一锅端了,好不容易脱身,往南又转了一大圈,听说队伍下落了,在河南准备出发,又摊上事,遇到老鬼子山本,这一次”
他顿了顿,看着越来越近的岸边轮廓:“保不准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石云天没说话。
王小虎说的都是事实。
“这次不一样。”他最终说,“我们有确切消息,江抗就在阳山一带活动,埃莉诺夫人的情报网不会错。”
“希望吧。”王小虎嘟囔。
船在晨雾中靠岸。
不是正式的码头,而是一处隐蔽的芦苇荡。
徐老大熟练地将船缆系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上,跳下船,踩着泥泞的滩涂向前探路。
“这一带叫七里荡,往前走七里地就是七里村。”徐老大回头说,“江抗的人经常在那一带活动,你们去村里打听打听,应该能问到消息。”
五人收拾行装下船。
小黑兴奋地跳下船,在芦苇丛里撒欢跑了几圈,又跑回来蹭石云天的腿。
“徐老大,多谢了。”石云天抱拳。
“客气啥,埃莉诺夫人交代的事,我老徐一定办妥。”徐老大摆摆手,“你们自己小心,这一带虽然江抗活动,但也有鬼子的巡逻队,我在这儿等三天,要是没消息,我就先回上海报信。”
告别徐老大,五人沿着泥泞的小径向七里村走去。
深秋的江南水乡,本该是稻谷金黄、蟹肥菊黄的季节,但战火让这片土地蒙上了一层灰败。
田埂上的稻茬稀稀拉拉,不少田地荒着,偶尔看见几个老农在田里劳作,也都佝偻着背,神色麻木。
七里村是个典型的江南村落,白墙黑瓦,小桥流水。
但走近了就能看见,不少房屋的墙壁上有弹孔,有的房子塌了半边,用茅草勉强遮盖。
村口的大槐树下,几个老人正晒太阳,看见石云天一行人,眼神里露出警惕。
“老人家,”石云天上前,尽量让声音显得平和,“打听个事儿,最近有没有队伍在附近活动?”
一个缺了门牙的老头眯着眼打量他们:“啥队伍?俺们这儿只有种田的。”
“就是打鬼子的队伍。”王小虎插嘴。
老头脸色一变,连连摆手:“没有没有,俺们这儿太平得很,啥队伍也没有,你们快走吧。”
另一个老太婆低声说:“后生,别打听了,前几天鬼子刚来搜过,说是有‘匪’在这一带活动,抓了好几个人走,你们再问,要惹祸上身的。”
石云天心中一沉。
看来江抗确实在这一带活动过,而且引起了鬼子注意。
但村民们显然被吓坏了,不敢多说。
“多谢老人家。”他不再追问,带着众人往村里走。
七里村不大,只有两条主街,十几条小巷。
石云天决定分头打听,他和王小虎一组,马小健带着李妞和宋春琳一组,约定一个时辰后在村中心的石桥汇合。
“记住,别强求,安全第一。”石云天叮嘱。
五人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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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云天和王小虎沿着东街慢慢走,看似随意,其实在观察每一处细节,墙上的标语被涂抹的痕迹、某户人家晾晒的衣物、甚至地上的脚印。
走到一条巷口时,石云天忽然停下。
巷子很窄,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
在巷口的地面上,有几个新鲜的泥脚印,看鞋底纹路,不是普通的布鞋,更像是军鞋。
而且不止一个人的脚印。
“小虎,看。”石云天低声说。
王小虎蹲下仔细看,眼睛一亮:“是队伍的人?”
“有可能。”石云天抬头看向巷子深处,巷子蜿蜒,看不到头,“进去看看。”
两人走进巷子。
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
巷子两边的白墙很高,墙上爬着枯黄的爬山虎。
走了约莫五十步,前方出现一个岔口。
石云天正要往左拐,忽然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右侧岔口传来。
很轻,很快,而且不止一个人。
他立刻拉着王小虎闪进左侧岔口的阴影里,屏住呼吸。
脚步声越来越近。
然后,他看见了。
七八个人从右侧岔口匆匆走过,都是青壮年,穿着百姓衣服,但步伐整齐,腰杆挺直,有两个人背上还背着用布包裹的长条状物品——很可能是枪。
“是江抗?”王小虎也看见了,激动得差点喊出来。
石云天捂住他的嘴,用眼神示意他别出声。
那队人走得很快,转眼就穿过巷子,消失在另一个拐角。
等脚步声彻底远去,石云天才松开手。
“是江抗队伍!肯定是!”王小虎压低声音,脸涨得通红。
石云天的心跳也在加速。
“追!”王小虎就要冲出去。
“等等。”石云天拉住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们先去跟小健他们汇合,然后一起去找,他们走的方向是村西,跑不了。”
两人快步返回村中心的石桥。
马小健三人已经在桥边等着了。
“有消息吗?”李妞急切地问。
“有!”王小虎激动地说,“俺们看见江抗了!就在刚才,在一条巷子里,他们走过去,俺们正好在岔口这边!”
马小健眼睛一亮:“确定?”
“八九不离十,错不了!”王小虎说。
“那还等什么?快去找啊!”宋春琳也兴奋起来。
五人立刻往村西赶去。
但七里村虽然不大,巷道却错综复杂。
等他们赶到村西那片区域时,那队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们又问了几个村民,但村民们要么摇头说不知道,要么眼神闪烁地避开。
一直找到太阳偏西,毫无收获。
“又错过了”王小虎沮丧地蹲在河边,“就跟以前一样,每次都差一点,这次更气人,就在一条巷子里,咱们在左边,他们在右边,就隔着几丈远,愣是没碰上!”
石云天望着河面上泛起的暮色,心中也涌起一股无力感。
这种“气人的逻辑”,他太熟悉了,就像那些抗战剧里,明明很简单的一件事,主角和要找的人总是擦肩而过,一拖就是好几集。
他以前看电视剧时还觉得夸张,现在亲身经历,才知道命运真的会开这种玩笑。
“现在怎么办?”李妞问。
石云天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既然确定江抗在附近活动,那就一定有办法找到,徐老大在芦苇荡等三天,这三天,我们就以七里村为中心,扩大范围搜索,江抗要活动,就要吃饭、要补给、要情报,总会留下痕迹。”
他看向众人:“别忘了,我们现在不是当年石家村的儿童团了,我们有经验,有能力,有决心,张连长我们要找,江抗我们要加入,但在这之前——”
“我们得先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活下来,站稳脚跟。”
暮色渐浓,江南水乡的秋夜带着湿冷的寒意,但五双年轻的眼睛里,火苗没有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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