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澈指尖敲击扶手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看着下方油盐不进的十七,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冰冷的锐利,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呵。”
他又笑了一声,这次的笑声里,多了几分清晰的嘲弄,并非对着十七,更像是对着某种无形对峙的局势。
他站起身,不再试图绕圈子,径直走到十七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那颗低垂的头颅和那双稳如磐石的手。
“好一个‘职责所在’。”
元澈的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
“皇姐调教出来的人,果然忠心不二,只认一主。”
他伸出手,却不是去接那汤盅,而是用指尖,极其缓慢地、带着某种审视的意味,拂过汤盅温热的瓷壁。动作轻佻,又充满压迫感。
“既然如此,”元澈语气陡然转为平淡,仿佛刚才的刁难从未发生,“那便不劳烦十七大人了。皇姐所赐,本太子……自当领受。”
他伸出手,这次稳稳地接过了那盅汤。
汤盅入手,温热透过瓷壁传来,带着熟悉的、原本属于他的“好意”。
元澈揭开盖子,垂眸看着澄澈的汤色,里面飘着他亲自吩咐添加的陈皮与山楂。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那细微的皱眉并非源自汤本身,而是一丝猝不及防、连他自己都几乎未曾察觉的复杂心绪。
昨日暖阁内,烛火摇曳,堆积如山的奏折后,他看着元昭宁挺直却难掩疲惫的脊背,心头曾掠过一丝……担忧。
元澈算准了她会如何应对,可他没算准此刻。
当这盅承载了混合意图的汤,被她以一种更锋利、更不容置疑的姿态原样奉还,并附加了必须亲见饮尽的命令时。
那最初、也是最细微的那份真意,却在此刻不合时宜地浮现出来,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刺了他一下。
他精心设计的局,他包裹着毒刺的“好意”,最终被反弹回来,逼着他自己亲手揭开这层糖衣,将里面混合的真心与假意一并吞下。这感觉,比单纯被反击更让他不适。
元澈的指尖,在汤盅边缘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随即,他敛去了所有外露的情绪,包括那丝极细微的、对自己最初那点真心的自嘲。
他没有再看汤,也没有再犹豫,仰头,将整盅汤一饮而尽。
汤水温热依旧,滑入喉中,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涩意,仿佛饮下的不只是汤,还有这一刻洞悉自己内心复杂与算计的微妙滋味。
他将空了的汤盅放回十七手边的食盒中,拿起旁边宫人早已备好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
“汤已饮尽。”他看向十七,脸上重新挂上了那副无可挑剔的温和面具,只是眼底没有丝毫温度。
“回去禀报皇姐,便说……皇弟多谢皇姐‘体恤’,此汤甚好,皇弟……感念于心。”
殿内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息。
今日是长公主元昭宁代掌朝政后的首次公开亮相。
文武百官按品阶分立两侧。文官以太子元澈为首,武将以几位在京的国公、侯爷居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似无地飘向丹陛左侧新设的那张紫檀木椅——那是为“代掌朝政”的长公主准备的。
“长公主到——”
元昭宁踏入殿门时,数百道目光齐刷刷射来。
有审视,有好奇,有轻蔑,也有担忧。
元昭宁着一身降红色织金凤纹朝服,头戴九翚四凤冠,妆容端庄,神色平静,步履沉稳地走向那张椅子。
元澈站在文官首位,见她进来,微微颔首,唇边噙着一贯的温雅笑意。
元昭宁在椅上落座。
侍立在侧的秉笔太监上前一步,展开一卷黄绫,尖细的嗓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刺耳:
“奉陛下旨意:朕龙体欠安,需静养调理。即日起,由长公主元昭宁代朕总摄朝政,一应军国大事,皆由长公主决断,太子元澈在旁辅助。望诸卿同心协力,共维社稷——跪!”
“臣等遵旨——”
百官齐声应答,跪拜行礼。可这应答声里,听不出多少真心实意。许多人跪得勉强,起身时目光闪烁,彼此交换着眼色。
元昭宁抬手:“众卿平身。”
“今日是本宫首次听政。”元昭宁目光缓缓扫过殿内众人。
“诸卿若有要事奏报,可依序呈奏。”
话音未落,文官队列中已有一人出列。是户部侍郎周明远。
“臣有本奏——今春黄河冰汛较往年凶猛,河南、山东两省十二县遭灾,淹没良田数万顷,灾民逾十万。户部已拨粮五万石、银二十万两赈济,然杯水车薪。请殿下示下,是否加拨钱粮?”
这问题看似寻常,实则是个陷阱。
若元昭宁答应加拨,户部尚书立刻就会跳出来哭穷,说国库空虚;
若不拨,明日“长公主不顾灾民死活”的流言就会传遍朝野。
元昭宁看向站在周明远身前的户部尚书沈文启。
她沉吟片刻,开口:“灾情紧急,民生为重。户部即刻从京畿常平仓再调粮三万石、银十五万两,急送灾区。沈尚书——”
沈文启没想到元昭宁会突然叫自己,愣了一下,出列:
“臣在。”
“钱粮调度,由你亲自督办。”元昭宁语气平静,却带着命令的口吻。
“七日内,本宫要看到第一批钱粮抵达灾区。若有延误,唯你是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