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热。
这两个字从苏毅嘴里说出来,轻飘飘的,却像两颗深水炸弹,在赵工程师和周围所有技术人员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加加热?”赵工程师的声音都变了调,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你疯了吗?!这是高强度合金钢,里面是精密的电磁线圈和传感器!你现在加热?你知道热应力会造成多大的形变吗?这层花生油在高温下会碳化,形成更难清理的附着物!而且,这是飞行甲板!你在这里生火,是想把整艘航母都点了吗?!”
他一连串的质问,充满了技术人员的愤怒和绝望。每一个问题,都是一个无法逾越的技术壁垒和安全红线。
周云飞也停下了笔,眉头紧锁。他之前的“热聚合涂层”理论,是建立在可控的、实验室级别的加热环境下的。在露天甲板上,对如此庞大且精密的构件进行粗暴加热,这其中的变量和风险,己经超出了他能理解的范畴。
刘振海的额头上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用钢丝球刷,他可以理解为一种特殊的“打磨”。
但用火烧这己经触及了他作为一名指挥官的安全底线。航母之上,防火是天字第一号的大事。
“苏师傅,”刘振海的声音有些干涩,“这个风险是不是太大了点?”
苏毅不耐烦地看了他们一眼,那眼神,就像一个大学教授在看一群问“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的小学生。
“风险?你们把它当宝贝,天天给它洗澡擦粉,结果呢?漏气漏得跟筛子一样,那才是最大的风险。”
他伸手指了指那条油腻的轨道,开始了他的“苏氏科普”。
“你们家里的铁锅,用过没?”
这个问题,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新买回来的铁锅,是不是看着锃光瓦亮,特别干净?但你拿来炒个鸡蛋试试,保证粘你一锅底,铲都铲不下来。”
苏毅自顾自地说着,完全没理会众人那呆滞的表情。
“那得怎么办?得‘开锅’。放上油,点上火,给它烧透了。烧到油都变成黑色的膜,牢牢扒在锅上。这锅,才算‘养’熟了。以后你再用,它就光滑了,不粘了,有‘锅气’了。”
“这玩意儿,一个道理。”他用脚尖又踢了踢轨道。
“你们用高压空气吹,用静电布擦,把它伺候得比你们的脸都干净。可你们不知道,金属这东西,跟人一样,有‘性子’的。你把它表面的‘油皮’全给刮没了,它就‘毛’了。微观上,全是看不见的毛刺和静电。能量一过去,就像水流过一张砂纸,不被刮掉一层才怪。那可不就‘漏气’了?”
“现在,我用钢丝球,是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旧涂层和你们搞出来的毛刺,全给它刮平了。再用油,是给它喂饱了。接下来这一步,加热,就是‘开锅’,让这层油,跟金属自己‘长’在一块儿,形成一层又滑又韧又稳定的新‘油膜’。”
苏毅一口气说完,看着这群目瞪口呆的海军精英,撇了撇嘴。
“懂了没?这叫开锅,懂不懂?”
开锅
养熟了
锅气
这些充满了烟火气的词汇,从一个维修工的嘴里说出来,用来解释航母电磁弹射器这种国之重器的维修原理,给在场所有人带来的冲击,是颠覆性的。
赵工程师的大脑彻底宕机了。他一辈子的金属材料学、电磁学、高等物理学知识,在“开锅理论”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周云飞的眼睛却越来越亮,他手里的笔疯狂地在笔记本上移动,标题被他划掉,重新写上——《论食用植物油在高温环境下与高强度合金钢表面发生的美拉德反应及聚合成非晶态碳基薄膜的可行性研究》。
他觉得,自己抓住了问题的本质!
刘振海沉默了。他看着苏毅,这个年轻人没有讲任何一个高深的物理公式,没有引用任何一篇前沿的学术论文,他只是用了一个厨子都懂的道理,却似乎揭示了问题的根源。
大道至简。
或许,真理,本就藏在这些最朴素的生活常识之中。
“我明白了。”刘振海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决断的意味,“我们需要热源,多高的温度?用什么来加热?”
赵工程师猛地回过神来,失声喊道:“将军,三思啊!”
刘振海没有理他,只是看着苏毅。
苏毅想了想:“温度不用太高,油冒烟就行。你们这有没有那种搞焊接用的大家伙?能移动的。”
“有!”赵工程师还没来得及阻止,旁边一个负责设备维护的军官就立刻回答,“我们有一台大功率的履带式中频感应加热器,本来是用于甲板特种钢材的焊前预热的!”
“就那个,开过来。”刘振海首接下令。
命令下达,无人再敢质疑。
很快,一辆如同小型坦克般的履带式设备,被开了过来。它前端有一个巨大的、可以自由伸缩的机械臂,臂的末端,是一个环形的感应线圈。
“苏师傅,就是这个。”
苏毅点点头,指挥着操作员将感应线圈对准弹射轨道的起点。
“别靠太近,隔个十几公分就行。功率开一半,然后慢慢往前走,速度要匀。”苏毅吩咐道。
操作员的手心全是汗,他看了一眼刘振海,得到确认的眼神后,一咬牙,按下了启动按钮。
“嗡——”
感应线圈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空气似乎都开始微微震动。
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那段被线圈笼罩的、油腻腻的轨道,几乎在瞬间就开始冒起了青烟。花生油在高温下剧烈地翻滚、沸腾,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浓郁的、带着一丝焦糊味的油香,飘散在整个甲板上。
不知道是谁,喉咙动了一下,咽了口唾沫。
这场景,太像是一个巨型的、露天铁板烧。而他们正在“煎”的,是航母的弹射器。
履带车缓缓向前移动,感应线圈也跟着移动。青烟,就像一条长龙,顺着轨道一路蔓延。
所有工程师的心,都随着那股青烟,提到了嗓子眼。他们死死地盯着被加热过的那段轨道。
在他们的预想中,那里应该是一片狼藉,是碳化的黑色油污和高温灼烧过的丑陋痕迹。
可现实,却让他们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被加热过后的轨道,并没有变黑,也没有油污。那层油腻的花生油,仿佛被金属“吃”了进去。轨道表面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深邃的青黑色,像是上好的古铁,在阳光下,反射着一种温润而内敛的光泽。它不再像之前那样锋芒毕露,却给人一种更加坚韧、更加深不可测的感觉。
仿佛一柄被淬了火、开了刃的神兵,褪去了凡铁的浮华,露出了真正的锋芒。
“这这是什么”一个年轻的工程师喃喃自语,他伸手想去摸,却被旁边的人一把拉住。
“别动!还烫着呢!”
赵工程师呆呆地看着那段呈现出完美青黑色的轨道,大脑中无数的理论和公式在飞速碰撞、重组。
“渗碳不对,温度不够。氮化更不可能。是是一种表面合金化处理?在低温下,用植物油里的碳链,与金属表面的铁原子,在电磁感应的催化下,形成了一种新的碳铁化合物薄膜?”
他越想,眼睛越亮,呼吸越急促。他仿佛看到了一扇通往全新材料科学领域的大门,正在缓缓打开。而为他开门的,是一个只懂“开锅”的维修工。
十几分钟后,整条弹射轨道都被“开”了一遍。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条蛰伏的黑色巨龙,散发着余温和淡淡的油香。
苏毅走过去,用脚在上面踩了踩,很光滑,不打滑。
他满意地拍了拍手上的灰,转头看向己经陷入学术狂热的赵工程师和周云飞,以及一脸凝重的刘振海。
“行了,锅开好了。”
他指着那条脱胎换骨的轨道。
“再测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