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取笑了。餿嗖暁税枉 追嶵薪璋洁”
“后世演绎,多有夸张。臣惶恐。”
听到刘邦那似赞似叹的调侃,韩信微微欠身,语气平稳无波。
他垂下眼帘,杯中酒液映着天幕流转的光华。
那些飞快闪过的词里,有没有看到「功高震主」?
或许看到了,但那又如何呢?
此刻,他只是长安城里一个富贵的淮阴侯罢了。
宴席间的气氛,在这快节奏的视觉冲击下,显得有些微妙的热闹,又有些安静。
“行了,今日酒也喝了,天幕也看了,都散了吧。”
刘邦看着韩信恭顺垂首的样子,嘴角勾了勾,挥挥手。
众人闻言,皆是一顿,心里嘀咕陛下这又是唱哪出?
但无人敢问,纷纷起身行礼:
“臣等告退。”
萧何、陈平等人交换了个眼色,躬身退出。
吕雉也淡淡看了韩信一眼,起身离去。
殿内很快只剩下刘邦、韩信,以及侍立在旁的夏侯婴。
“淮阴侯,你留一下。”
刘邦开口,声音不高。
“诺。”
韩信抬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御座上的皇帝,没有多余的表情,只应道。
“婴,你去殿外守着,没朕的吩咐,谁也别放进来。
刘邦又对夏侯婴使了个眼色。
夏侯婴眨了眨眼,看看刘邦,又看看韩信,抱拳瓮声应道。
“喏!”
转身大步出去了,厚重的殿门被缓缓合上。
光线略暗了一些,只有炉火和残余的烛光跃动。
两个曾经亲密无间、如今却隔着一层厚厚冰层的男人,相对而坐,一时谁也没开口。
寂静在蔓延,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最终还是刘邦打破了沉默。
“大将军。”
他身体微微前倾,脸上没了刚才宴上的随意,眼神也认真了几分,轻轻吐出三个字。
韩信心头微微一震。
这个称呼,多久没听过了?
“陛下,臣如今是淮阴侯。”
他抬眼,依旧保持着臣子的姿态。
“是啊,淮阴侯。”
“乃公朕这个皇帝,当得也难啊。”
刘邦靠回椅背,揉了揉额角,忽然叹了口气。
韩信沉默着,没有接话。
他不知道刘邦想说什么,也不愿轻易接话。
“天幕早先说过,恒儿那小子,未来被称作什么‘百帝之师’呵,听着倒是厉害。
“现在嘛,小屁孩一个,路都走不稳当。”
刘邦似乎也不指望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语气有些飘忽。
“不过,乃公还是想好好教他,带他认认人,看看事。”
“这江山,将来总得有人稳稳当当地接过去。”
他顿了顿,目光看向跳跃的火苗,声音低了些。
韩信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陛下为何突然对自己说这些?
立储之事,向来敏感,更何况是对他这个身份尴尬的“前”大将军说。
刘邦仿佛没看见他的疑惑,笑了笑,但那笑意没到眼底。
“天幕上那些后世的评论,乱七八糟的,乃公也瞥见了一些不太好的说法。”
他转而看向韩信,语气变得有些复杂。
“臣,也看见了。”
韩信迎着他的目光,这次没有回避,声音清晰平静。
刘邦显然没料到他答得这么直接,愣了一下。
随即竟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殿内回荡,显得有些突兀。
“好!痛快!”
“那你心里怎么想?”
刘邦笑罢,盯着韩信。
“愤怒。然后释然。”
韩信沉默了片刻,似乎真的在思索,然后缓缓吐出两个词。
“愤怒?释然?”
“愤怒乃公或者说,愤怒那‘未来’的朕?释然又是释然什么?”
刘邦重复了一遍,眼神锐利如刀。
“看到那般结局,是人,总会有些意气。”
“至于释然至少此刻,臣还活着,坐在这里,与陛下饮酒。天幕所显,未必是定数。”
韩信没有直接回答愤怒的对象,只是道。
“那你现在有没有想过,干脆把乃公弄死在这儿?一了百了?”
刘邦慢慢收敛了笑容,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直白的试探。
这话问得太过赤裸,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韩信猛地抬眼,直直看向刘邦的眼睛。
那双曾洞悉战场一切变幻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
震惊、痛楚、桀骜、不甘,最后都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他就这样看了刘邦好几息,然后,缓缓地、几乎是沉重地,低下了头。
他没有回答“想”或“不想”,而是用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平静语气说。
“臣若想,此刻便能做到。”
刘邦瞳孔骤然收缩,搭在案几上的手指瞬间绷紧。
他下意识瞟了一眼紧闭的殿门,夏侯婴就在外面,但若韩信真的突然发难等夏侯婴冲进来,恐怕真的晚了。
一丝真实的寒意掠过刘邦背脊。
“哈哈你不会的,对吧?”
他稳住呼吸,面上却强自笑道。
这话像是在问韩信,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韩信依旧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是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刘邦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差点没坐稳。
他暗自吸了口气,后背竟出了一层薄汗。
刚才那一瞬,他还真有点担心玩脱了。
“乃公信你。”
“所以啊,你乃公也会多活些年头,看着这江山,也看着你。”
刘邦再开口时,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力道,甚至带着点如释重负的粗豪。
“行了,去吧。”
“夏侯婴那憨子该等急了。”
他摆摆手,像是驱散刚才那令人窒息的氛围。
“臣,告退。”
韩信起身,一丝不苟地行礼。
他转身,走向殿门。
厚重的门扉被拉开一道缝,外面清冷的空气和光亮透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