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相塔的废墟仍在君临城的空气中散发着焦糊的气味,如同一段未能愈合的伤疤。
这座狭长的石板屋顶堡垒蜷缩在宏伟的圣堂之后,象是一个被遗忘的仆从。
两扇高大、雕刻着虔诚图案的木质大门紧闭着,仿佛仍在坚守贝勒一世当年幽禁其姐妹时的决心—将诱惑隔绝于视线之外,以保全灵魂的纯净。
然而,贝勒的圣洁与偏执早已随坦格利安王朝的龙焰一同消散,后世之君再无他那般的癫狂。
如今,这处曾被神圣与欲望交织填满的居所,被打扫干净,迎来了它新的主人一—河湾地的玫瑰领主及其随从,空气中混合着旧石料的阴冷与提利尔家带来的香料气息。
御前会议后的疲惫写在梅斯公爵的脸上。
他踏入处女居那略显低矮的主厅,挥手屏退了上前为他解下沉重织锦斗篷的侍从。
厅内壁炉燃着恒久的火焰,驱散着石缝中渗出的寒意,墙上悬挂的提利尔家金色玫瑰徽章在火光映照下熠熠生辉,试图给这处冷峻的居所增添几分属于高庭的暖意。
他径直走向那张铺着河湾地地图的长桌,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等待着被他召见的一双儿女—一玛格丽王后与洛拉斯爵士。一同被邀请的,还有他那总是板着脸的封臣,蓝道·塔利伯爵。
她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属于王后的温婉微笑,但那双明亮的褐色眼睛里却闪铄着与年龄不符的审慎。
洛拉斯爵士紧随其后,白衣白甲,正是御林铁卫的装束,他步伐矫健,俊美的面容上带着骑士特有的骄傲与一丝淡淡的紧绷——他又长胖了一些。
待众人到齐,侍从关上沉重的厅门,将外界的声音隔绝。梅斯公爵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自己的子女和封臣。
“之前七国出现了五个国王,”梅斯公爵开口,声音在石壁间回荡,带着一丝难以排解的烦躁,“现在倒好,国王少了,女王和王后却冒出来四个。这世道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
他重重地坐进高背椅,皮革椅垫发出轻微的呻吟。
玛格丽优雅地在他身旁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轻轻叹了口气。关于龙之女王的到来,在御前会议结束后,就已经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难道我们女人也要象男人们一样,非得通过刀剑和鲜血来证明自己,决定归属么?”
她的语气饱含无奈,目光却依次掠过父亲、兄弟和蓝道伯爵的脸,观察着他们的反应。
公爵口中的四位女王,包括了史坦尼斯·拜拉席恩那位据说信仰光之王愈发虔诚、面容日益憔瘁的王后赛丽丝·佛罗伦;雄狮家族的瑟曦太后,即便被软禁在梅葛楼里,其阴影依旧笼罩着红堡;她自己,年轻的托曼国王的妻子,河湾地的玫瑰,君临的新王后;以及最后,也是最新出现的变量一那位来自东方,携带着传说生物,自称坦格利安家族正统的丹妮莉丝·坦格利安。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玛格丽将好奇的目光投向在场唯一可能提供答案的人。
“狄肯,”她唤着蓝道伯爵次子的名字,“你从女权镇带回来她到来的消息,那你见到她了么?那位龙之母————是否真的如传说中那般,拥有女王应有的————威仪与风采?”
他摇了摇头,动作有些僵硬,似乎为自己的逃离感到惭愧。
“回禀王后陛下,我未能有幸亲眼见到那位坦格利安女子。赛尔弥爵士,作为她的使者,向威廉伯爵传达的旨意。他————未曾向我们提及她的容貌半分。”
“正是他。”狄肯确认道,语气肯定,“我原本也以为他早已陨落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没想到他不仅活着,而且精神矍铄,目光锐利如昔,站在那位女王的使者队伍前,气势丝毫不减当年。”
梅斯公爵肥胖的手指交叉放在肚子上,身体微微前倾。
“巴利斯坦爵士为铁王座效劳了超过五十年,比许多人的一生还要漫长。他伺奉过伊里斯国王,甚至在劳勃国王麾下也担任过队长。这样一位视荣誉为生命的骑士,如今却选择投靠那位————”他顿了顿,看向狄肯,寻求确认,“丹妮莉丝?”
得到狄肯肯定的点头后,梅斯公爵才缓缓靠回椅背,下结论道:“————并且愿意为她效劳,这本身就在说明问题。这位丹妮莉丝公主,绝不可能只是一个依靠龙蛋孵出来的漂亮花瓶。”
他虽以好大喜功和志大才疏闻名于君临的权力圈,但能统治富饶的河湾地数十年,坐稳南境守护之位,最基本的政治判断力依然存在。
“公主?”利终于开口,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象是一块巨石投入深井,激不起太多涟漪,分量却足够沉重。
他嘴角扯动了一下,那勉强算是一个嘲讽的表情。
“公爵大人,对方自称的是安达尔人、洛伊拿人和先民的女王,七国统治者,全境守护者,大草原的卡丽熙,镣铐破除者,龙之母”。这一长串头衔里,可没有公主”这个选项。一个公主的头衔,恐怕打发不了她,也安抚不了她带来的那三条龙。”
梅斯公爵不满地撇了撇嘴,这个动作让他保养得宜的脸上显出几分刻薄。
“那她还想要什么?铁王座吗?她的家族早已成为历史,龙穴也只剩废墟。
是,她是有三头龙,但那又如何?现在不是三百年前伊耿登陆的时候了!坦格利安家族早已失去了驾驭巨龙的血脉秘术,难道凭她一个女孩,还能骑着龙把我们全都烧死不成?”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轻篾,仿佛要借此驱散内心对未知力量的隐约不安。
洛拉斯适时地提出了心中的疑问:“父亲,但是据我们所知,琼恩·克林顿伯爵在风暴地支持的那个年轻人,伊耿·坦格利安,不是也自称是雷加王子的遗孤么?如果他是真的,那丹妮莉丝就不是唯一的坦格利安了。
梅斯公爵提高了音量,挥了挥手,象是要驱散令人不快的蚊蝇,“伊莉亚公主被魔山那个怪物————唉,还有她那两个孩子的下场,七国上下谁人不知?当年泰温公爵将包裹着红袍的婴孩献予劳勃国王时,君临城里的见证者还有不少人活着!他们都能证明雷加的子嗣早已死绝。”
玛格丽纤细的眉毛微微蹙起:“可是我们派往风暴地的探子回报说,那个自称伊耿的年轻人,确实拥有一头坦格利安家族标志性的银金色头发,这作何解释呢?”
梅斯公爵转向女儿,语气放缓,教导道:“我亲爱的,一头银发并不能证明他的血脉。在狭海对岸的厄斯索斯大陆,尤其是在那些古老的瓦雷利亚殖民城邦,拥有银色或铂金色头发的人并不罕见。维水吧?那个潮头岛的私生子。”
玛格丽的脸上立刻绽放出一个明媚而甜美的笑容,这次是发自内心的。
“当然记得。那个英俊的野心家,他拐走了我那位好婆婆瑟曦太后辛辛苦苦重建起来的皇家舰队。每次想到太后陛下得知这个消息时那可能的精彩表情,”她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掩了掩嘴唇,眼波流转,“我都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的笑声清脆,暂时驱散了厅内凝重的气氛,“就象现在一样。”
梅斯公爵也被女儿的情绪感染,胖脸上露出笑容,但很快便收敛了。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之前的话题:“奥雷恩·维水虽然是个趋炎附势的马屁精,但他那副皮囊,倒的确是地道的瓦雷利亚人相貌。我第一次在君临见到他时,就觉得他与记忆里的雷加·坦格利安王子颇有几分神似。”
蓝道伯爵点了点头,动作简洁有力,如同他的言语。
“公爵大人所言不虚。瓦雷利亚人的外貌特征明确:银金或铂金色头发,紫罗兰色或靛蓝色的眼眸。早年我曾随商船前往厄斯索斯的自由贸易城邦游历,特别是在瓦兰提斯和里斯一带,见过不少自称拥有瓦雷利亚血统的遗民,具备此类特征者不在少数。”
他话锋一转,分析道:“然而,即便在瓦雷利亚自由堡垒鼎盛时期,真正拥有血与火”的权柄,能够驾驭巨龙的,也不过是其中被称为龙王”的少数几十个家族。而在四百年前那场摧毁一切的末日浩劫之后,有明确历史记载,依旧保有并能够驭使巨龙的,就只剩下迁至龙石岛的坦格利安一族。”
梅斯公爵对蓝道的补充表示赞同,用力地点了点头:“正是如此!所以,这位丹妮莉丝公主”,”他刻意重读了“公主”二字,“不愿意前往风暴地与她那所谓的侄子伊耿汇合,原因很可能并不复杂一她要么根本不相信那男孩的血脉,要么就是担心,一旦汇合,她自身的势力会被琼恩·克林顿和那个冒牌货吞并,甚至连她那三条宝贝巨龙的控制权也可能被夺走。”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的分析有理,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着,显露出几分得意。
“不过,反过来说,”他继续推论,身体再次前倾,压低了些声音,“她既然担心自己的势力会被吞并,这本身就说明,即便拥有三条巨龙,她也认为自己的力量不足以压制她的侄儿”。克林顿在风暴地聚集的军队,真如情报所说有近万人,那么这位坦格利安家族最后的公主,她麾下能作战的士兵,恐怕只有几千人吧?”
他看向狄肯,期待他的证实。
“可是父亲,公爵大人,”他先看向蓝道,然后转向梅斯,“我在风女权镇近海域看到的舰队,规模确实庞大,估计有两百到三百艘舰船。如果这些船只都满载士兵和补给————理论上,运送几万人横渡狭海,也并非不可能。”
“几万人?”梅斯公爵嗤笑一声,脸上写满了不以为然,“我的好狄肯,你要看清楚,那会是几万名什么样的士兵”?不过是一群被她从奴隶贩子手中解放出来的乌合之众,农夫、工匠、甚至可能还有妓女!他们离开了熟悉的家乡,飘洋过海来到这片完全陌生的土地,能有多少战斗力?一群被逐出家园的奴隶,有什么好担心的?”
“如果她真的能在奴隶湾那片富庶之地站稳脚跟,何必远渡重洋,冒险来到维斯特洛?真正说起来,狭海对岸的厄斯索斯,那些古老的瓦雷利亚殖民城邦,才是他们这些龙王后裔”更该去争取的土地,不是么?”
他顿了顿,总结道,“所以,即便有三条龙,我也并不十分担心。不过,如果她愿意认清形势,向铁王座表示臣服,我们倒是可以表现得慷慨一些,划出一块土地,用来安置她和她的那些————追随者们。”
他用了“追随者”这个词,语气却象是在说“累赘”。
玛格丽敏锐地捕捉到了父亲话语中的关键,下意识地追问道:“哪一块土地?”
她的目光在地图上逡巡,猜测着父亲的选择。
梅斯公爵脸上露出了一个自以为深谋远虑的笑容,他伸出粗短的手指,在铺开的地图上重重一点—一落点正是三叉戟河流域广袤的土地。
“河间地————”他宣布道,声音里带着智珠在握的满足,“金色黎明那群狂热信徒,不是刚刚毁掉了深河城,并且实际上控制了整个河间地么?虽然我们提利尔家族不便直接与他们发生大规模冲突,但给他们制造些麻烦,下点绊子,还是完全可以的。”
他环视众人,继续解释他的谋划,“从法理上讲,没有铁王座的正式任命与敕封,教会武装对河间地的占据是完全非法的。我们只需要以国王和御前会议的名义,授予那位女王”一个河间地女王”或者三叉戟河总督”贝里席无力承担这个职责一之类的空头衔,再给予一些似是而非的承诺,就可以让她们这两股势力自己去争斗,互相消耗。一封盖有国王印鉴的命令,或许就能为我们消灭两个潜在的敌人,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金色黎明未经铁王座允许,擅自兴兵讨伐并摧毁滦河城的举动,确实让御前会议的诸位大臣大为光火。
然而,佛雷家族作为盟友实在声名狼借,肮脏不堪,以至于在君临的贵族圈中,几乎找不到人为他们的复灭真心感到惋惜或提出抗议。
而兰尼斯特家族,经过五王之战的惨重损失,兵力捉襟见肘,实在无力出兵干预河间地的事务。
至于提利尔家族,他们虽然对金色黎明的自行其是感到不满,但这种不满尚未强烈到需要他们亲自派遣河湾地大军北上的程度。
他们的愠怒,更多源于金色黎明对铁王座权威的公然无视一而此刻,铁王座上有半张座椅是属于提利尔家的。
当滦河城被彻底摧毁、佛雷家族大部分成员罗难的消息最终传来后,御前会议在震惊于金色黎明展现出的惊人战力之馀,也深切忌惮教会在君临平民中所拥有的巨大影响力。
在经过数日激烈的争论,并似乎从教会高层那里得到了某种不公开的保证之后,这件事最终被搁置下来。
但,这份被强行压下的不满,尤其是对教会武装坐大可能威胁到王权的担忧,早已被梅斯公爵记在心里,并将其视为对现有秩序和自身地位的潜在威胁。
“如果这位————你所说的公主”,真的如此容易满足,甘心接受一块需要她自己流血去夺取的飞地,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他觉得自己的封君似乎将问题想得过于简单乐观,但另一方面,梅斯对丹妮莉丝可能面临的困境以及其与伊耿势力关系的分析,又并非全无道理。
他略一沉吟,决定从他更擅长的军事角度提出建议。
“这就象在一条饿极了的野狗面前,同时放下两块肉。一块是带着硬骨头的腿肉(君临及王领),另一块是相对容易下口的肋排(河间地)。我想,只要那野狗不是彻底疯了,它总会先尝试去啃那块软一些的肉。”
他自光锐利地看向梅斯公爵,“我们必须让那位坦格利安清楚地认识到,君临城是她咬不动、甚至会崩掉牙的硬骨头。城墙高大,守军齐备,还有————”
他顿了顿,没有明说兰尼斯特可能残存的力量和提利尔的支持,但意思不言自明。
他继续道,语气更加坚定:“而且,无论我们如何离间,一个占据河间地的坦格利安势力,终究是对王领和西境的直接威胁。我们不能坐视丹妮莉丝与风暴地的伊耿合兵一处,那将形成一股难以控制的力量。必须加大对风暴地的军事压力,无论那个伊耿是真是假,我们都不能允许他们集成力量后北上。我建议,”蓝道的目光变得如同出鞘的利剑,“由我亲自带领一部分河湾地军队,前往会会这位丹妮莉丝·坦格利安,试探她的虚实与决心。夺回风息堡,拔掉琼恩·克林顿在风暴地的据点。你们谁愿意承担这个重任?”
“我去风息堡。”他的声音清淅而坚定,没有任何尤豫,“那座城堡本就应由拜拉席恩家族,或者说,由铁王座忠诚的封臣掌管。我将为您,为国王陛下,将它夺回来。”
“很好!这才是我勇敢的儿子,高庭的雄狮!”梅斯公爵满意地点头,脸上洋溢着对儿子勇武的骄傲。
他肥胖的身体在椅子里动了动,似乎很满意于解决了一个大难题。然而,他随后提出的下一个问题,却让厅内的空气瞬间再次凝固。
也正是这个问题,其敏感性和潜在的僭越,让他无法在正式的御前会议上公开讨论。
他压低了声音,目光在女儿、儿子和最信任的封臣脸上扫过,带着一种混合了野心和试探的神情:“你们觉得————我为你们的长兄维拉斯,向这位丹妮莉丝·坦格利安求亲,这个主意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