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易和史坦尼斯约定的第三天夜里,寒风卷着细碎的冰粒,刮过史坦尼斯国王军营中那片新开辟出的场地。
十部“光明之剑”火炮驮马拖拽至此,在众多火炬的跳跃光芒下,由金色北伐军的炮兵战士,小心翼翼地安装上临时赶制的炮架。
空气里弥漫着新伐木料的湿润香气,混杂着北地特有的、带着冰雪气息的冷冽。
炮架本身显得干分粗糙,斧凿的痕迹清淅可见,未经打磨的边角甚至带着毛刺。
然而,它们的结构却异常稳固,厚实的木材以严谨的方式榫接、捆绑,确保能够承受住火炮发射时那可怕的后坐力。
当烈日行者们终于固定好最后一个部件,发出完工的信号后,消息像野火般在营地蔓延。
史坦尼斯摩下的部属们,从裹着厚厚毛皮的普通士兵到穿着半旧锁子甲的低级骑士,陆陆续续地靠拢过来。
他们围成一个松散的圈子,对着这些在火光照耀下闪铄着暗沉金属光泽的奇怪圆筒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低语声混杂在风声中,充满了好奇与怀疑一一他们谁也想象不出这些短粗的金属管子要如何撼动临冬城那巨石垒成的城墙。
史坦尼斯国王在几名亲卫的簇拥下走了过来。
他下巴紧绷,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无视了周围的窃窃私语,径直走到一门火炮前,伸出带着皮革手套的手,缓缓抚过冰冷的炮管。
“刘易阁下,”史坦尼斯开口问道,“这就是你的秘密武器?”
这位曾在风息堡坚守数月,让整个河湾地大军无可奈何的宿将,凭借的是坚壁、意志和传统的攻城手段。
眼前这些金属圆筒,超出了他半生戎马积累的所有认知。
“当然,陛下。”
刘易的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淅,足以让周围几个靠得近的贵族也能听见,“我就靠这个攻下了滦河城。除了这十门之外,我在河间地还有三十几门已经造好的火炮。并且我的工坊还在源源不断地制造着。”
史坦尼斯沉默着,目光依旧停留在炮管上。
他一生经历战阵无数,深知要攻破像临冬城这样的巨城有多么困难。
然而,佛雷家族在滦河城的惨败是确凿无疑的事实,南方的消息通过渡鸟一次次地证实了那场毁灭性的打击。
史坦尼斯内心权衡着。此刻提出质疑是容易的,但如果刘易真的做到了,那么他作为国王的威信将受到损害。
他不能承受在一个可能带来胜利的盟友面前显得短视和无知。
“那我们便拭目以待。”
最终,他只用这句简洁的话为这场视图画上了句号。
说完,他便转身,在那些同样面带困惑的部属簇拥下离开了这片场地。
人群并未立刻散去。
红袍僧索罗斯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由于异鬼的威胁日益迫近,梅丽珊卓杳无音频,王后赛丽丝更是远在长城之外生死未卜,史坦尼斯军中一度盛行的“光之王”信仰正在迅速消退。
如今,索罗斯成了军中唯一的红袍僧,而他显然也缺乏梅丽珊卓那种在国王耳边施加影响的意愿和能力,近来倒是常常出现在刘易左右。
“这叫火炮————是用火焰的威力么?”
索罗斯好奇地问,他围着其中一门炮转了一圈,伸出手似乎也想触摸,但又有些尤豫地缩了回来。
在此之前的长途行军中,这些关键的部件一直被密封在长条木箱里,由金色北伐军严密看守。
索罗斯一直以为那是某种贵重的宗教器物或是财宝,从未想过里面是这般模样。
“是的。火焰————”刘易缓缓点头,他看向索罗斯,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
让这位红袍僧参与进来,或许能安抚一部分士兵的不安。
“也许这是你的神明执掌的领域,索罗斯兄弟。你能为我们祈祷,祈求明天的火焰顺利爆发,焚尽敌人的壁垒么?”
索罗斯愣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情。
“光之王————”他低声嘟囔了一句,随即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是笑容的表情,“我很怀疑,就算是他亲自临凡,也大概想不明白你这个武器应该如何使用。”
他稍作停顿后,他还是点了点头,“但是我愿意试一试。”
说罢,索罗斯真的上前几步,在排列整齐的炮组旁边跪了下来。
他低下头,用高等瓦雷利亚语开始低声祈祷,粉红色的袍子铺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显得格外醒目。
梅丽珊卓在史坦尼斯军中经营许久,终究还是留下了一些影响。
看到索罗斯的举动,几名穿着绣有烈焰红心纹章罩袍的士兵互望了一眼,也默默地跟着跪了下来,在寒风中垂下头颅。
刘易看着这一幕,原本只是随口一提的调侃,没想到索罗斯如此认真,这让他心里反而生出一丝微妙的歉意。
索罗斯的祈祷有用吗?刘易估计是没用的。
火炮的内核在于火药,而那批被严密保管、用涂蜡木桶密封着的黑火药,此刻还未被填入炮膛。
祈祷无法替代物理规律。
不过,他并没有出声打断或解释。史坦尼斯虽然性格严苛,不近人情,但行事相对公正,至少比他那已故的兄长劳勃更注重律法。
而那些愿意追随他,远离相对温暖的南方,来到这苦寒北境与野人和传说中的异鬼作战的将士们,也值得一份敬意。
在即将与波顿家族决战的这个黎明前夜,如果向光之王的祈祷能给他们带来一丝心灵的慰借和勇气,那么便随他们去吧。
夜色渐深,寒风愈烈。围观的人群终于散去,各自回到能够躲避风雪的营帐或篝火旁。
金色北伐军的战士们为这些珍贵的火炮披上厚实的防水炮衣,仔细检查了固定绳索后,也留下了必要的岗哨,身影逐渐融入营地的阴影之中。
旷地上,只剩下那十门被复盖起来的火炮静静矗立,如同十头蛰伏的巨兽,在星空下沉默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等待着那声注定要震动整个北境的咆哮。
当东方的地平线刚刚被一抹鱼肚白悄然染亮,史坦尼斯国王的大营便已从沉睡中苏醒。
这苏醒并非慵懒的伸腰哈欠,而是一头饥寒交迫的巨兽在嗅到猎物气息后,从喉咙深处发出的低沉咆哮。
营地里人影幢幢,金属摩擦的细碎声响、皮靴踩踏冻土的沉闷动静,以及压低了音量的命令短句在寒冷的空气中传递。
士兵们沉默地拆卸着为他们屏蔽了风雪的营帐,动作麻利却不见欢快。
他们围坐在行将熄灭的篝火旁,就着一点温热的、稀薄的麦粥,囫囵吞下几口硬得象石头的面包。
随后,他们开始穿戴铠甲,冰冷的铁环或皮甲贴在单薄的衣物上,激得人一阵哆嗦。
每一张面孔,无论年轻还是苍老,都被北地的风霜刻下了粗糙的痕迹,眼神里混杂着疲惫、麻木,以及一丝被长久压抑后终于看到尽头的微光。
临冬城。
北境的心脏,史塔克家族千年来的居城,如今却被波顿家族的剥皮旗所沾污。
对于这些大多出身北境的士兵而言,史塔克家族尽管偶有严苛之主,但总体而言,其荣誉与公正远非以残忍好杀闻名的波顿家族所能比拟。
尤其是如今盘踞在城中的那个波顿私生子,拉姆斯·雪诺,他的暴虐和乖戾早已通过无数逃难者的口耳相传,变成了笼罩在北境上空的恐怖传说。
为故主复仇,夺回家园,铲除暴君,这是支撑他们在这苦寒之地坚守数月,忍受饥馁与严寒的精神支柱。
然而,希望是缈茫的。
他们见识过临冬城高厚的城墙,深知强攻需要付出的可怕代价。
直到那位来自南方的大主教,带着他神秘的“烈日行者”和那些被严密保护的“秘密武器”出现。
尽管无人真正理解那些金属圆筒的威力,但攻克深河城的传言,如同黑暗中投入的一缕火把,重新点燃了他们几乎熄灭的希望。
动起来,无论胜败,这场煎熬似乎终于看到了终点。
因此,当队伍在军官们的呼喝下,以不算整齐但足够坚定的队形集结起来时,刘易从那些望向他的眼神中,捕捉到的并非对死亡的恐惧,而是一种近乎雀跃的期盼。
他们渴望解脱,渴望一个结果。
“哼,现在就这么高兴————晚一点,你们才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喜悦。”
刘易骑在战马上,目光扫过这些饱经风霜的面孔,心里暗自想到。
大军开拔,如同一道铁灰色的洪流,缓慢而坚定地涌向临冬城。
积雪在无数双脚和马蹄的践踏下发出“嘎吱”的呻吟。北风依旧凛冽,吹动着旗帜和士兵们的斗篷。
剩下的距离并不遥远。
日头尚未升到头顶,临冬城那庞大而熟悉的轮廓便已出现在视野尽头。
那座由远古的冬境之王奠基,历经数千年风雨和战火洗礼的巨城,灰蒙蒙地矗立在苍白的天幕下,城墙高厚,塔楼林立,一如往昔般雄伟。
但城墙上方飘扬的,不再是史塔克家族的冰原狼旗,而是波顿家族那令人心悸的粉红色底衬上的剥皮人。
时隔数年,再次见到这座“梦开始之地”,刘易心中涌起复杂的感慨。
而今,物是人非,北境大军凋零四散,跟随重返此地的,只剩下那些早已投身金色黎明的寥寥数人。
大军在守城弓箭射程之外的安全距离停了下来,迅速展开阵型。
史坦尼斯的侍从吹响了号角,低沉而悠长的号声划破寒冷的空气,向临冬城宣告着挑战者的到来。
过了一会儿,城楼上出现了几个人影。他们衣着华丽,神情惊恐。
其中一人格外显眼,他年纪不大,身材粗壮,一张圆脸上嵌着一对距离稍近的眼睛,嘴唇肥厚而湿润,象两条蠕虫。
他披着一件深色的毛皮斗篷,但依旧掩饰不住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狠戾与傲慢。那头黑色的长发在寒风中有些凌乱地飘动。
他脸上先是掠过一丝疑惑,似乎在确认这是否就是史坦尼斯的全部家当,随即,一种扭曲的、近乎狂喜的表情在他脸上绽开。
“史——坦——尼——斯——!”他拉长了音调,声音尖锐而充满恶意,“你就带着这群叫花子,这些饿得半死不活的可怜虫,来进攻我的临冬城?”
他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自己的领地,“你的脑子是被异鬼吃了,还是被这北境的风冻成了冰坨?我该夸你勇敢,还是该笑你愚蠢?你是嫌自己活得不够长,特地跑来给我送点乐子,顺便用你的人头装饰我的城门吗?”
刘易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城楼上那个张狂的身影。
越看,越觉得一种熟悉感从记忆深处浮现。
那眉眼,那神态,尤其是那份毫不掩饰的残忍————他猛地想起来了,是当年自己在前往霍伍德城的路上,那支伪装成土匪,试图拦截他们的小队头领!
史坦尼斯端坐在马背上,身形挺直如铁枪。
对于拉姆斯连篇的污言秽语和刻毒嘲讽,他那张岩石般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把听到的当作无关紧要的犬吠。
他不是一个会被轻易激怒的人,他的行动只基于责任与律法。
他轻轻一夹马腹,策马上前几步,拉近了与城墙的距离,但依旧保持在安全范围。
他的话语里没有任何侮辱性的词汇,却比任何辱骂都更刺入骨髓,因为他直接否定了拉姆斯最在意的东西。
“如果你现在打开城门,放下武器投降,我会依据律法,给予你一个叛徒应得的、快速的死亡。”
站在史坦尼斯侧后方的刘易,闻言不禁微微瞪大了眼睛。
这哪里是劝降?这分明是逼着对方死战到底。除非对方脑袋里缺根弦,否则谁会接受这种条件?
果然,城楼上的拉姆斯先是一怔,随即象是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的笑话,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扭曲的怒意。
“哈哈哈————史坦尼斯!你这个篡夺者!伪王!”
他止住笑,脸上肌肉抽搐,指着史坦尼斯厉声骂道,“你觊觎你亲侄子的铁王座,不惜与女巫和异教邪神为伍,背叛了你祖先信仰了千年的七神!你这样一个背信弃义、信仰沦丧之徒,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跟我谈论法律和资格?”
他猛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又指向身后:“我,拉姆斯·波顿,是卢斯·波顿公爵合法的继承人,是铁王座正式册封的北境守护!德夫人,又娶了艾莉亚·史塔克,继承了史塔克家的血脉与权利!我站在这里,名正言顺!你呢?你是个什么东西?一个不被诸神眷顾,不被人民爱戴,只能带着一群残兵败将在冰天雪地里等死的可怜虫!”
史坦尼斯甚至懒得再去看拉姆斯一眼,与他争辩。
他方才开口,已是出于对阵双方统帅对话的古老传统。此刻,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一一—将话语传递给城墙上那些可能动摇的人。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那些沉默的北境领主,提高了音量:“临冬城合法且正统的继承人,珊莎·史塔克女士,以及她的妹妹,艾莉亚·史塔克一真实无伪的那一位,此刻正安全地居于河间地,受到七神教会的庇护与尊重。”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这个消息在城头那些贵族心中发酵,“你们,北境的封臣们,想想你们家族历代向史塔克立下的誓言,想想你们曾效忠的艾德·史塔克。在最终审判降临之前,做出你们明智的选择。如果城破之时,你们依旧手持武器站在僭越者和叛徒一边,那么,我只能将你们的沉默与不作为,视为对波顿的效忠,以及对正义与律法的公然背弃!届时,一切后果将由你本人及你的家族承担!”
听到史坦尼斯的“劝降”,城楼上的贵族们眼神已经开始剧烈地闪铄、游移,他们小心翼翼地用馀光观察着同伴的反应,试图从对方脸上读出同样的尤豫与盘算。
细微的骚动在无声无息间蔓延。
拉姆斯显然察觉到了这种危险的气氛。
但他不可能在阵前再次刺死某个表现出动摇的领主来立威一那只会让剩下的人彻底离心。
“谎言!全是恶毒的谎言!”他气急败坏地吼道,声音因为愤怒而变形,“史坦尼斯,你这个满口谎言的南方骗子!史塔克,我的妻子,此刻就在我的城堡里,在我的房间里睡得安稳!她已经怀上了我波顿家的血脉!无论生下的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将是这临冬城名正言顺的主人!你的谎言动摇不了任何人!”
史坦尼斯不再浪费任何唇舌。
他干脆地调转马头,对拉姆斯的咆哮充耳不闻,径直回到了己方的军阵前方,与并辔而立的刘易汇合。
他抬手,微微推起那顶装饰着烈焰红心的巨盔面甲,露出了那双深陷的、燃烧着蓝色火焰的眼睛。
“刘易大主教,”史坦尼斯的声音里盛满压力,“剩下的,就看你的了。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更不要让整个北境————失望。”
刘易迎着他的目光,缓缓点头,“当然,陛下。现在,请您,也请所有人,侧耳倾听————光明与真理的怒吼。”
说罢,刘易转向身旁那位一直沉默等待着,面容被风霜侵蚀得如同老树皮般的炮兵队长。
“杰洛特,”刘易的声音清淅而稳定,“开始吧。”
杰洛特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算是回应。他猛地转身,面向那些已经褪去炮衣,在扇形阵位上就位的炮组,发出了连续的命令:“刷膛!”
“装药!”
“装弹!”
“准备!”
“点火!”
“嗤”
十根点火杆几乎在同一瞬间,将阴燃的火头触向了火门中引出的药捻。
急促的、带着火花的燃烧声短暂地响起,如同毒蛇吐信,瞬间钻入炮膛。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刹那。
紧接着—
“轰!!!!!!”
数声前所未有的、狂暴到极致的巨响,猛然炸裂!
这声音并非来自天空,而是从大地深处迸发,又仿佛来自洪荒巨兽的喉咙。
炮击的巨响过后,战场上出现了极其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
无论是城上还是城下,所有人都被这超越认知的、宛若神罚般的巨响和威力震慑得失去了反应。
寂静只持续了不到两次心跳的时间。
史坦尼斯国王麾下的军阵中,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猛地爆发出了一片巨大的、无法抑制的哗然!
“城门!你们看城门!”更多的声音添加了进来,指向那扇像尸体一样趴在地上的大门。
与城下的沸腾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临冬城头的死寂与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