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湿冷的水汽扑面而来,艾莉亚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将单薄的衣衫裹紧。
她望向身旁的母亲一披着黑色长裙、头覆面纱的石心夫人仿佛一尊雕像,纹丝不动地立在船头,凝望着远方千面屿的轮廓。
依靠光之王的力量复活的母亲,似乎对寒冷毫无知觉。
艾莉亚心中泛起一阵酸楚:她宁愿看到母亲因湖上的冷风微微发抖,也不愿见她如此漠然。
那份颤斗,至少是活着的证明。
神眼湖的湖面在灰白的天光下泛着细密的波纹,深灰色的湖水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
与低垂的云雾交融在一起。
偶尔有几只水鸟掠过湖面,发出孤寂的鸣叫,翅膀拍打的声音清淅可辨。
货船破开平静的湖面,船首激起细碎的水花,不时有几滴冰凉的湖水溅上甲板。
远方的湖岸线朦胧而神秘,覆盖着深红的鱼梁木林和灰白的枯木,如同沉默的守卫,
注视着每一位闯入者。
就在这时,一件厚实的羊毛斗篷忽然落在她的肩上,带着人体的馀温。
艾莉亚攥紧斗篷的边缘,回头看过去去。光明使者刘易正站在她身后,他的眼神沉稳而温和,高大的身形即便在湖风中也站得笔直。
他关切地劝说道,“进舱里去吧,受凉可不是闹着玩的。”
“可是—”艾莉亚尤豫地望了一眼母亲,“我想陪着妈妈。”
“但你母亲一定更希望你照顾好自己,对吗,凯特琳夫人?”刘易转向石心夫人。
凯特琳女士缓缓转过身,一只手紧紧捂着喉咙,堵住漏气的伤口。
她沙哑而艰难地说道:“进去吧,艾莉亚。我一个人待着就好。”
声音里每一个音节都象是从破碎的风箱中挤出,带着非生非死的疲惫。
艾莉亚迟疑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好的,妈妈。您也别在外面待太久。”
说完,她收紧斗篷,转身走向船舱。她能感觉到刘易的目光仍停留在她背上,温暖却也沉重。
他们乘坐的是金色黎明商会的一艘货船,船身宽大,甲板上堆放着不少货物,都用防水的油布盖得严实。
七八名水手在船上忙碌,他们的脸庞被湖风吹得通红,动作却熟练而迅速。船帆在风中鼓动,发出沉闷的响声,与水流拍打船身的节奏交织在一起。
千面屿的轮廓渐渐清淅。这座古老的岛屿笼罩在薄雾之中,仿佛蒙着一层神秘的纱。
岛上密布着鱼梁木,苍白树干与血红树叶在灰暗的天色中显得格外突兀。
这里是森林之子与先民订立盟约的圣地,对七国的人民而言具有不可亵读的意义。
即便是在安达尔人入侵最猖獗的年代,各处城堡与神殿中的神木林屡遭砍伐,也从未有人敢在千面屿上放肆。
因此,尽管神眼联盟的货船和客船已在湖上频繁往来,却始终未有固定航线通往千面屿。
为了此行,刘易特意从往返于赫伦堡与工坊区之间的货船中调出一艘,并亲自安排了最可靠的船员。
走进船舱,一股暖意混合着奶香扑面而来。珊莎正蹲在小火炉边伸出手取暖,火光照亮她柔美的侧脸,也映出她眉间隐忧。
见妹妹进来,她用一个白瓷杯子盛了热牛奶递过去。
“妈妈还在外面?”珊莎轻声问,声音几乎被炉火的噼啪声吞没。
艾莉亚接过杯子,温热从掌心蔓延至全身。
“她不肯进来。珊莎,你有没有觉得妈妈好象又瘦了些?”
珊莎忧愁地抱紧膝盖,将脸埋进双臂之间,声音低低地说:“你离开的这些天,她几乎不吃东西,话也越来越少,睡得更是几乎没有。有一天清晨我去看她,她还坐在前一夜的椅子上,床铺根本没有动过的痕迹—我甚至怀疑她是否还需要睡眠。”
“我以前见过复活后的贝里伯爵,”艾莉亚声音压抑,目光盯着跳动的炉火,“他说每复活一次,就会丢失一部分记忆。时间越久,感官越麻木,活着的欲望也越来越淡—
活着本身,反倒成了负担。妈妈虽然没象他那样死很多次,可她是在红色婚礼三天之后才被带回人间的—我不知道她在那三天里失去了什么,又失去了多少。”
珊莎听懂了妹妹话中的含义,她将脸埋得更深,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妈妈会离开我们吗?”
艾莉亚拿起火钎,机械地拨弄炉中的炭火。灰蓝色的眼眸映出跃动的火光,也不知是映红了眼框,还是别的什么。
“我不知道。”她低声说,“varhul is—凡人皆有一死。”
“可我不想妈妈死。我亲眼看见父亲被乔佛里那个怪物下令砍头—我不能再看着妈妈也—”珊莎的声音哽咽了,她转过脸去,不让妹妹看见滑落的泪水。
“那天,我也在广场。我也看见了。”艾莉亚面无表情地说,手中的火钎却握得死紧,“我也不想。”
“你说光明使者能不能—”
“不能。”艾莉亚斩钉截铁地打断她,仿佛要一并掐灭自己心中最后一丝幻想,“我问过他。他说妈妈体内是红神的力量,他也无能为力。”
“那我们该怎么办—”珊莎喃喃道,声音中满是茫然与无助。
“那你打算怎么办?”
船头上,刘易望着石心夫人问道。
湖风掀起他深色的斗篷,露出底下黑色的羊毛外套。
“按艾莉亚所说,如果布兰真的还活着,那他很可能在塞外一毕竟如今只有长城外才有异鬼出没。您要去找他吗?”
“我当然要去,光明使者。”
凯特琳女士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斗,难得流露出一丝属于生者的波动,“布兰,我可怜的孩子—我恨不得立刻飞到他身边,把他紧紧抱在怀里。他还那么小—天哪,我不敢想象他是怎么拖着残疾的双腿逃过铁民的追捕、一路向北的。还有瑞肯—他甚至还没学会说完整的话—”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黑色长裙的布料,仿佛正在与无形的痛苦抗争。
“但您要怎么去呢,凯特琳夫人?波顿的天下。您若从陆路走,无疑是自投罗网。”
“我可以乘船,找一艘愿带我去长城的船。从那里我能直接前往塞外。班杨一我丈夫的弟弟还在守夜人军团,我相信他会帮我。”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急切,仿佛这是黑暗中唯一可见的路径。
刘易神色凝重地摇头。
试图通过她提醒我们异鬼的威胁,那么长城之外恐怕早已遍布尸鬼—独自前往无异于送死。”
“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光明使者,我做不到—”她的声音再次变得沙哑破碎,每一个字都象是挤过狭窄的伤口。
“可有些时候,耐心等待才是最好的选择。任凭感情驱使、贸然行动,只会招致更糟的结局。我想您现在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凯特琳女士沉默了。寒风掠过她僵硬的脸颊,她却毫无反应,仿佛那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微风。
她良久才开口:“是的,我现在已经明白了。”
语调平板,失去了方才的情绪波动,重新变回那个近乎机械的石心夫人。
刘易点了点头。“异鬼是整个维斯特洛共同的威胁,并非只针对布兰一人。您若愿意稍作等待,或许就能等到援助,而不必独自冒险。”
尽管刘易的终极目标同样是消灭异鬼,但他并不打算过早向凯特琳女士透露计划。
若她愿意等待,等他处理完河间地的事务,自然会带她一同北上,顺便试试能不能找回她的儿子。
对刘易而言,若能找回布兰甚至瑞肯,对于对抗异鬼的事业无疑大有裨益。
史塔克家族虽遭遇重创,但作为统治北境数千年的古老家族,布兰与瑞肯这两位年幼子嗣在北境贵族与平民中仍具有巨大号召力。
救回他们,必将有利于集成北境力量,共同面对异鬼的威胁一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凯特琳女士不再贸然行事。在这方面,她可以说是前科累累。
显然,历经磨难后,凯特琳女士也明白了一些道理。
她不再象当初在奔流城时那样,凭自己的身份对刘易颐指气使,而是沉默地接受了劝谏一至少表面如此。
考虑到舱内还有两个说悄悄话的小姑娘,刘易并不打算进去,而是干脆搬来一只小马扎,在凯特琳女士身边坐下。
两人沉默地望着远方逐渐清淅的岛屿,各怀心事。
赫伦堡距千面屿路途不近,货船在湖面上航行了整整一个白天,直至日暮西垂,才终于在千面屿北侧的一处浅滩靠岸。
夕阳的馀晖将湖面染成金红色,仿佛有无数火焰在水底燃烧。远处的森林笼罩在暮色中,显得更加神秘而不可接近。
在艾莉亚的搀扶下,珊莎和凯特琳女士先后踩着踏板踏上这座笼罩着传说与神秘的岛屿。刘易仔细嘱附留守的护卫后,也紧随其后登上岸。
这是他第二次来到千面屿。与上回相比,此次天气更冷,密布鱼梁木的森林显得格外阴郁肃杀。
苍白的树干如同巨人的骨骸,在暮色中森然林立。血红色的五角树叶层层叠叠,屏蔽了天空,只有零星的天光从缝隙中漏下,在铺满腐叶的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湖风穿过林间,发出低沉的鸣咽,仿佛千百个灵魂在同时低语。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树皮的气息,还有一种更深邃、更古老的味道,那是鱼梁木特有的清香,混合着岁月与魔法的痕迹。
脚下的土地柔软而湿润,由千百年的落叶腐烂而成,踩上去几乎无声。
四周寂静得可怕,连鸟鸣虫叫都听不见,只有风声和水声在远处回荡。
越往岛内走,鱼梁木越密集,有些树干上刻着古老的人脸,有些则光滑如镜。
那些刻有面容的树木仿佛拥有生命,它们的眼睛似乎在注视着闯入者的一举一动。
出于安全考虑,甫以上岸,刘易就对艾莉亚说:“试试在这里能否听到布兰的声音?”
艾莉亚望了望近在咫尺的湖岸,有些尤豫:“这里是不是太近了—我试试看吧。”
她走向最近的一株鱼梁木,树干上的人脸刻痕已被岁月磨蚀得几乎无法辨认。
心树是鱼梁木,但并非所有鱼梁木都是心树一唯有被信仰旧神之人怀着虔诚刻上人脸,才能成为神圣的心树。
传说鱼梁木永不腐朽,是永生之神木,因此心树上的人面也会随树木生长而逐渐模糊。
奔流城的心树人面清淅,却总带着一股深切的悲伤;而眼前这株,若非得见那被剥去树皮的痕迹,其眉眼口鼻几乎已与树瘤无异。
艾莉亚将手掌轻轻复在那模糊的鼻梁上,闭上双眼,低声祈求:
“古老的神明啊,森林、岩石与溪流的主人,请听我一言。我以史塔克的血脉起誓,
我寻求的并非权力或财富,而是家人的重逢。我的弟弟布兰—他是否还在?如果他真的在说话,求您让我听见。以树与溪的名义,以冰雪与星辰的名义,帮助我们—告诉我该去哪里寻他。”
她静立片刻,林中只有风声和远处水浪轻拍岸边的声音。期待中的回应并未出现,只有一片虚无的寂静。
艾莉亚睁开眼,转过身对等待的几人摇了摇头:“没有—听不到布兰的声音。也许他此刻没有对我说话,或者在忙别的事。”
也可能他已经不在了。这最可怕的猜测,她不敢说出口。
“也可能是此地的魔法不够强。”刘易抬起手,感知着空气中无形的力量,“我们再往里走一段?”
艾莉亚望向母亲和姐姐,见她们没有反对,便点头道:“好。”
四人踏着由落叶与岁月腐烂而成的柔软土地,向岛屿深处行去。夕阳馀晖逐渐被浓密的树冠吞没,林间光线愈发昏暗。
刘易点燃早已备好的火把,跳动的火焰在他眼中映出坚定的光芒。他与凯特琳一前一后,将两位少女护在中间。一路上,艾莉亚每遇到一株面目稍清淅的心树,便上前尝试与布兰创建联系,却始终一无所获。
他们在阴冷的林中跋涉了三个多小时,不知摔了多少次,却依旧毫无收获。艾莉亚的耐心终于耗尽,一股暴怒突然涌上心头。
“不行!不行!还是不行!”她猛地踢开脚下的枯枝,声音因愤怒和绝望而颤斗,“我根本听不到布兰!什么声音都没有!那也许只是我的一个梦一个蠢女孩做的愚蠢的梦!都是我自己的幻想,就象那头会发光、穿盔甲的熊一样!”
凯特琳女士默然上前,将情绪崩溃的女儿搂入怀中。她的身体冰冷如石头,却依然给予了一丝坚定和温暖。
“披甲熊?还会使用光明法术?”刘易挑起眉,“你说的是我的伙伴小铃铛?你们见过它了?”
“真的存在?”艾莉亚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我只是在梦里—
通过娜梅莉亚,我的冰原狼的眼晴看到过—可是—我们走了这么远,这么久,我还是听不到布兰—”
“你当然听不到。”
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然从森林深处传来,低沉而清淅:
“你拥有强大的天赋,却还不懂得如何使用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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