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流城的大厅里,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香料的气息、葡萄酒的醇厚,以及人群聚集所产生的温热味道。
长桌上铺着洁白的亚麻布,银制和高脚杯在火光下闪铄,与粗糙的石壁形成对比。
配菜有刚出炉的黑面包、淋了蜂蜜的烤胡萝卜和豌豆糊,甚至还有来自南方的水果。
侍者们端着酒壶不断穿梭,为贵族们斟满来自河湾地或多恩的葡萄酒。
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天鹅绒外套,剪裁精致,领口和袖口绣着细密的银线,勾勒出蓝色仿声鸟的家徽。
他拿起银叉,不紧不慢地插起一块淋了浓稠黑胡椒酱的烤后腿肉,送入口中咀嚼片刻,然后非常满意地点了点头。
“女土,这是很正宗的东陆口味。”培提尔评论道,他的声音清淅而从容,确保在周围的嘈杂中也能被听清。
吉娜夫人穿着一身深蓝色长裙,灰白的头发整齐地挽成发髻。她听到培提尔的话,脸上露出笑容,眼角挤出些皱纹。
“是的,”她语气爽利地回应道,“我丈夫知道你的家族来自布拉佛斯,所以特地让人从兰尼斯港买来的香料,希望能合你的胃口。”
她的目光扫过餐桌,再次确认一切安排是否妥当。
培提尔顺着她的目光,转向正在埋头专注地切割一块肉排的艾蒙·佛雷伯爵。
艾蒙伯爵吃得有些投入,酱汁甚至沾到了他的下巴上。
培提尔举起酒杯,声音提高了些许:“劳你费心了,艾蒙大人。,艾蒙伯爵似乎完全没有听见,他的注意力全在眼前的食物上。
坐在他旁边的卢科斯伯爵瞥了一眼培提尔,然后用手肘轻轻捅了捅恍若未觉的艾蒙伯爵,低声提醒道:“跟你说话呢,艾蒙大人。
艾蒙伯爵这才猛然抬起头,花白的胡须上还沾着一点肉渣,眼神迷茫地看向培提尔,“你在跟我说话?”
培提尔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挂着那副淡淡的耐心的笑容。
“是的,艾蒙大人,”他重复道,语气里听不出丝毫的不耐烦,“我正在感谢你们为我准备的这一餐美味。”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摆出城主的架势,“是的,当然。国王任命我成为奔流城的主人,当然要招待好客人,是这样,没错。“
他的声不觉地提,似乎意图说服在场的每个人,“毕竟我有国王的敕命——”
“好了,我的丈夫大人,”吉娜夫人打断了自己丈夫的话,声音干脆利落又强硬地,“让我跟培提尔大人好好聊聊吧。”她转向培提尔,语气稍微缓和,“艾蒙得到这座城堡的时候,太兴奋了。一直到现在都不消停。”她摇了摇头,象是抱怨一个不成器的孩子。
“不过,我不大喜欢这座城堡。”吉娜女士继续说道,她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目光扫视着大厅,“我宁愿要戴瑞城。已经灭绝,可是艾德慕·徒利却还活着呆在凯岩城。”她的语气里流露出明显的不满,“但这是我哥哥的安排,你知道的,泰温公爵不是一个轻易会受别人影响的人”。
培提尔拿起自己的酒杯,抿了一口杯中红色的酸葡萄酒,细细品味了一下才开口:“艾德慕·
徒利——据我所知,詹姆爵士曾经许诺他符合贵族身份的待遇?“
“为了让他劝说自己的叔叔投降,詹姆不得不答应这个条件。”吉娜夫人哼了一声,“毕竟我丈夫一直在阻止别人用工程器械进攻他的堡垒。“
“那当然!”艾蒙伯爵显然又注意到了这边的谈话,他挥舞着手中的餐刀,几乎要站起来,“我有国王的敕命,整个奔流城都是我的,哪怕是一块砖头!”他的声音洪亮,引得附近几桌的客人都望了过来,“我可不允许别人伤害它!”
吉娜夫人无视了丈夫的表演,继续对培提尔说:“你看,如果不是我的侄子,现在我们还住在野外的帐篷里。不过艾德慕大人的存在对于我们来说,始终是个威胁。”
她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世事变幻,谁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徒利就会带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士兵们围住这座城堡,伸张他的权力。”
她话锋一转,带着几分试探问道:“艾德慕大人和你曾是好朋友?”
“是的,”培提尔承认道,他的目光似乎短暂地飘向了远方,但很快又聚焦回来,“我们年纪差不多,以前我还住在这里的时候,经常和他一起玩。”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酒杯的杯脚,“直到我挑战布尔登·徒利失败,被霍斯特公爵赶了出去。”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因为培提尔身为河间地守护,与城堡主人艾蒙伯爵夫妇坐在一桌,桌边空间相对宽敞。所以当黑瓦德搬着椅子挤过来时,培提尔甚至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
培提尔皱起了眉头,放下手中的酒杯,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灰色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冷意,语气也变得冷淡起来:“玩?不,黑瓦德。我们是真心相爱——”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黑瓦德的脸,“虽然最后因为霍斯特大人的考虑,我们之间的联系被斩断,但是我也不希望有人亵读我们之间的美好感情。”他的措辞依旧得体,但语调里已透出明确的警告。
“抱歉,培提尔大人,是我失礼了。”黑瓦德哈哈笑道,嘴上道歉,脸上却毫无歉意,“但是不能不说,莱莎女士真的对你一往情深,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恋着旧情,嫁给了你。“
他话锋一转,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不过,大人,你带了多少谷地士兵来添加我们的事业?”
培提尔冷静地回视着他。黑瓦德的问题直接而鲁莽,充满了挑衅。
“我这次回来,是为了调解你们和神眼联盟的争端,而不是来挑起战争的。”培提尔的声音平稳而清淅,足以让附近竖着耳朵听的人都能听清,“我的护卫们足够保护我的安全,我相信他们,就象相信我的手指。”
他的目光扫过自己于净修长的手指,然后重新看向黑瓦德,语气加重,“不过,当我需要维护国王陛下赐予我的职责时,我也一样能从谷地调来足够的士兵。”
“前提是,你能指挥得动他们,谷地守护者大人。”黑瓦德也放下杯子,身体向后靠去,双臂交叉在胸前,脸上挂着不屑的笑容,“大人,我们和神眼联盟之间,不需要调解,只有战争,才能解决我们的争端。”
大概是听到这边的动静,大厅里的喧哗声逐渐低落下来。泰陀斯伯爵、杰诺斯伯爵、诺伯特伯爵在场众多高级领主的视线投了过来,关注着这场突然变得紧张的对话。
培提尔没有立刻回应黑瓦德,而是缓缓地环视了一圈在场的人,目光从那些或好奇、或凝重、
或期待的脸上掠过。
然后,他才开口问道,声音清淅地传遍安静下来的大厅:“大家都是这样的想法么?与神眼联盟的战争无法避免?”
“当然!”盲眼的诺伯特伯爵激动地喊道,他用拳头捶了一下桌子,震得餐具哐当作响,“我永远忘不了他们那群怪物施加于我的羞辱!他们,他们居然”他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斗,被一层白膜屏蔽的眼睛瞪着前方,“总之,他们必须用血来偿还!”
培提尔转向另外一个老人—老态龙钟的莱蒙·莱彻斯特伯爵,“你也这么认为么?莱蒙大人9
莱蒙伯爵缓缓地摇摇头,声音嘶哑而疲惫:“神眼联盟的异教徒们亵读神明,扭曲教义,还否定我们作为骑士的荣誉,”他叹了口气,“我无法接受这样一群邻居。”
培提尔点点头,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又看向其他或年长或年轻的面容,“你们也觉得是这样?”
其他领主也纷纷附和起来,大厅里响起一片赞同战争的声音。
听完众人的发言,培提尔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深思。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变得锐利,声音也坚定起来:“的确,我也认为,唯有战争,才是消灭这种不稳定因素最好的手段!”他的表态立刻引来一阵赞同的低语和几声喝彩。
就在贵人们在厅内言笑晏晏、商讨战事之时,城堡下方的庭院和角落里,护卫和随从们也享受着主人家的招待。
马童多利安和培提尔的护卫们混在一起,围坐在一堆篝火旁。他们的餐食自然不如厅内精致,但大块的熏肉、扎实的黑面包和充足的麦酒依然让人满足。
护卫盖伊啃着一块肉,含糊不清地问道:“不是说河间地一团糟么,怎么还有馀粮供应这么多人?”他的目光扫过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脸上带着疑惑。
另一个护卫擦了擦嘴边的酒沫,回答道:“听说老黑鱼布尔登·徒利当代理城主的时候,囤积了很多粮食,足够守上两年。不过在投降的时候,都便宜了佛雷家。”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布尔登爵士扼守血门多年,在谷地的战士心中颇有威望。
“不战而降——”盖伊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哎,果然鱼天生就是该被人吃的。”
这句话飘进了坐在不远处的艾莉亚耳中。她不喜欢听别人这样说自己舅舅家的坏话。
她快速低下头,用力吃掉盘子里剩下的熏肉和黑面包,食物的味道变得有些索然无味。
然后,她站起身,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就独自离开篝火,融入了城堡的阴影之中。
她本来想象之前在戴瑞城时那样,找个安静无人的角落练习剑术,保持手感。
然而,此刻的奔流城聚集了太多的领主和他们的随从。
即便普通的士兵们大多被安置在了城外的军营里,但那些贴身护卫、侍从、子嗣亲属们,依旧像真正的客人一样住进了城堡的各个房间和角落。走廊里、庭院中,时不时就能听到脚步声和谈笑声。
作为一个学习过隐藏身份技艺的人,艾莉亚知道,最重要的便是可以随时随地融入环境,而不是将自己凸显出来。
她放弃练剑的打算,转而象一抹幽灵般在城堡里漫无目的地闲逛,观察着这座母亲出生的城堡。
石阶磨损的边缘、墙上悬挂的褪色挂毯、空气中混合着的古老石头和新鲜稻草的气味—一切都让她感到一种陌生的熟悉。
不知不觉间,她沿着一条僻静的小径,走进了一个被高墙环绕的小花园。这里比外面安静许多,空气中也带着植物和泥土的清新的气息。
神木林。
艾莉亚突然意识到。她曾经听母亲说起过,在外公的城堡里,有一座小小的神木林。
虽然徒利家族很早就皈依了七神信仰,但作为先民的后裔,奔流城依旧保留着这片像征旧神的圣坛。
她的目光被花园中央那棵古老的鱼梁木吸引。苍白如骨的树干,深红色的叶子在夜风中轻微沙沙作响,树干上刻画着的人脸五官扭曲,仿佛正沉浸在无声的呐喊或漫长的睡眠中。一种难以言喻的引力牵动着艾莉亚,她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她有多久没有在心树跟前祈祷过了?
艾莉亚伸出微微颤斗的手,抚摸着心树干瘪褶皱的树皮,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她在心里默默计算,似乎自从离开临冬城的那一天起,她就忘记了旧神们的存在,而旧神们,似乎也忘记了她。
可是现在,她经历了太多,甚至成为了千面之神的使徒,那些北境的古老神明还会接纳她吗?
如果旧神不再接纳她,那是否意味着,她将永远无法再见到爸爸,见到罗柏和布兰,还有小瑞肯?
一阵强烈的、几乎令人窒息的难过突然攫住了艾莉亚。她在心树前跪了下来,冰冷的土地通过裤子渗来寒意。
她双手合十,低下头,静静低语道:“伟大的诸神们,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真的存在。但是我的父亲相信你们存在,爸爸和你们在一起么?我的兄弟们呢?”
她顿了顿,想起了黑白之院里的教导,“慈祥之人说,千面之神有无数的化身,我相信在你们中间,肯定也有他的存在。“
她象是在为自己查找理由,声音里带着一丝倔强的狡辩:“所以我并不算背弃祖先们的信仰,对不对?所以,如果有一天我也死了,请让我和爸爸、和兄弟们重新聚在一起。可以么?
“艾莉亚——艾莉亚—”突然间,一个微弱而清淅的小男孩的声音,仿佛直接在她耳边响起,呼唤着她的名字。
艾莉亚浑身一僵,随即猛然从地上跳起来,动作迅捷如猫。
她的右手瞬间握住了“缝衣针”的剑柄,身体微微下蹲,警剔的目光如刀锋般扫视着周围的黑暗。花园里树影幢幢,月光在枝叶间投下破碎的光斑。
周遭除了无声的树木和轻轻摇晃的阴影,别无人影。
片刻之后,确认没有迫在眉梢的危险,艾莉亚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但心跳依旧很快。
这时,她才有时细细回味那个声音。那声音听着—很象布兰。非常象。
可是,布兰不是已经死在临冬城了吗?瑞肯也是。葛雷乔伊那个叛徒吊死在临冬城的废墟里。悲恸和愤怒再次涌上心头。
布兰不可能在这里。这里谁也没有。艾莉亚不放心地又四处查看了片刻,拨开低垂的树枝,察看粗大的树干背后,仍旧没有任何人的踪迹。
她重新站回心树面前,眉头紧锁。刚才她听到布兰的声音时,正是在向心树祈祷。
难道真的是布兰的灵魂在通过心树召唤自己?这个念头既荒谬,又让她心生一丝缈茫却强烈的希望。北境的古老传说里,心树不是能见证誓言、传递信息吗?
她再次跪了下来,这次更加急切。
“庇护北境,庇护先民及后裔们的旧日诸神啊,”她在心里默默哀求,集中了全部的意念,“请听从我的祈求,让我再跟爸爸,跟我的弟弟说几句话吧!哪怕只是一句!”
她屏住呼吸,全身心地去倾听。风声,树叶的沙沙声,远处隐约的喧哗声然后,那个声音似乎又响起了,比之前更加飘忽,仿佛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断断续续地交织着她的思绪:
“艾莉亚——艾莉亚,北境——凛冬将至——死人再起——警告——光明使——我爱你们—””
布兰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象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切断。花园里重归寂静,只剩下艾莉亚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她依旧紧闭着眼睛,努力想要抓住任何一点馀音,但什么都没有了。
“布兰,布兰,是你在说话么?”她低声问道。
没有声音。
许久之后,她才缓缓睁开眼睛,那双灰色的眼眸里已饱含泪水,泪珠无声地滑过她沾着些许尘土的脸颊。
刚才的声音是如此真实,那些词语北境、凛冬将至、死人再起像冰冷的石子投入她的心湖。
她独自跪在寂静的神木林中,母亲的故乡,却被一股来自极北之地的深寒彻底笼罩。
远方厅堂传来的模糊乐声与欢笑,此刻听起来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