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 母·尺(1 / 1)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你会变成这副模样。”

他站在石心夫人的房间中央,壁炉中的火焰在他身后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将他瘦削的身形拉得很长。

他的面容笼罩在深深的悲戚之中,眉头紧锁,嘴角微微下撇。

房间内弥漫着一股陈旧石墙和微弱霉味混合的气息,偶尔传来木柴在火中爆裂的啪声。

凯特琳一一或者说,石心夫人一一静静地坐在一把高背椅上。她的姿态僵硬得近乎雕像,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窝中偶尔闪动的光芒,暗示着这具躯体中仍残存着生命。

她抬起一只干枯的手,轻轻按在自己脖颈处,那里曾被人用利刃割开。

她的指尖触到那些粗糙缝合的痕迹,动作缓慢而沉重,每一次触摸都在唤醒死亡那一刻深刻的痛楚。

“也许我反倒该感谢你?”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风吹过裂谷,每个字都象是费力地挤过狭窄的信道,“你替兰尼斯特家赢得了南境的支持,却将我的儿子—-和我,推向了死亡。”

她没有提起那把瓦雷利业钢已首的猜测。此刻点破这一点并无益处:她只是在试探,在抬高讨价还价的筹码,并不打算真正掀翻整张棋桌。

培提尔向前迈了一小步,他的靴子踩在石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凯特,你清楚我绝非有意。我这一生,只爱过你一个人”他解释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颤斗,“那时我身不由己。你明白兰尼斯特家那女人的手段。我如果拒绝她,她就会将我的头颅与你丈夫的并列示众。”

“别提起他!”凯特琳的声音陡然拔高,却又迅速回落,仿佛怒气瞬间燃尽,只馀灰烬。

她深吸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随后以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问道:“乔佛里是你下的手吗?”

“我?”培提尔的眉头皱得更紧,眼中掠过一丝警剔。他转向一直静坐在角落阴影中的珊莎,

目光变得锐利而冰冷,象是一把突然出鞘的匕首。“珊莎对你说了什么?”

珊莎在他的注视下微微一颤,不自觉地收紧披肩,将自己裹得更紧。她低下头,避开那道探究的视线,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没有—”凯特琳缓缓摇头,皮革般干枯的皮肤摩擦着衣领,发出细微的声,“珊莎—她惧怕我。她什么也不曾对我说。我只是猜测——我见过小玫瑰玛格丽,那是个聪慧美丽的姑娘。如果非你许下了承诺,奥莲娜夫人绝不可能同意将她嫁给乔佛里-那个小怪物。”

培提尔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遗撼的神情。

“我多么希望我确实在此事中出过力,但事实并非如此。君临城的审判已经证明,小恶魔并非无辜。”

他的目光落在凯特琳尸骸般的面容上,语气变得愈发恳切,“你该相信我,我憎恶那小鬼的程度,绝不亚于你。我听说艾德公爵原本已接受了瓦里斯的条件,承认叛国罪后便可披上黑衣但乔佛里却任性地下令处决了他-如果我当时在场,我宁愿以性命为代价,替他挡下伊林·派恩的那一剑。”

他的声音哽咽起来,眼角泛起湿润的光泽,仿佛随时会落下泪来。“我不愿见你悲痛。”

凯特琳沉默地注视着他的表演,那双死寂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片刻之后,她才开口,声音平直得如同一条枯竭的河床:“原谅我,培提尔。死过一回之后,我的眼泪似乎早已流干。”

“我该感谢你,将珊莎从那双恶毒母子手中救出。我们才得以重聚。”

小指头轻轻摆手,姿态谦逊而克制。“我只是尽了应尽之力至于莱莎,我深感愧疚。她被那歌手推下月门时,我却无力阻止。”

他的视线扫过珊莎的脸,却只看到她头颅低垂,看着地面。

凯特琳微微摇头,动作僵硬而迟缓。

“那不是你的过错莱莎一向偏爱宠信那些出身低贱的人,这是她命中注定的劫数。”

培提尔的表情瞬间凝滞了一刹。

低贱?

这两个字象一根细针刺入他心底。

他眼中闪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怒火,如同灰中条忽亮起的火星,但旋即被他垂下眼脸的动作掩去。当他再次抬眼时,目光已恢复成一潭深水,波澜不惊。

“凯特,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他重复了最初的问题,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痛惜与不解。

石心夫人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类似风穿过洞穴的声响,或许那是一次叹息。

“凯特琳—如果承受这折磨的是我,该有多好。”培提尔的话语充满柔情,但他的身体却诚实地维持着一个审慎的距离,未曾靠近分毫。

“这的确是诅咒,”她承认道,枯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椅臂上敲击着,发出轻微的哒哒声,“无时无刻,我不渴望它终结的那一天。佛雷的头颅悬挂在滦河城墙,未曾见到我的珊莎和艾莉亚披上洁白婚纱,我无法安息。”

“母亲”珊莎在一旁愧疚地低唤了一声,声音细微如同耳语。

“我-原本为珊莎觅得了一门不错的亲事。”

培提尔抬手摸了摸修剪整齐的唇上胡须,语气转为一种务实般的惋惜,“哈罗德·哈顿,劳勃·艾林的继承人。小劳勃体弱,如果珊莎嫁予他,待劳勃天逝,哈罗德便能以珊莎的名义夺回临冬城。

他叹了口气,肩膀微微下沉,“霍斯特修士的到来打乱了所有计划。他稳住了劳勃的病情,甚至让其有所好转。你知道,我不可能为了珊莎而加害莱莎唯一的血脉。因此,此行前来,我亦在想,刘易大人的学生中,是否有与她相配的人选———"

“不,”凯特琳打断他,头颅以一个极其缓慢的角度转向他,“珊莎可以嫁给刘易本人,艾莉亚则可许配给小劳勃。而你,在他们的支持下,将获得半个河间地的统治权。”

“半个河间地——”

培提尔轻声重复,嘴角难以察觉地抽动了一下。我是河间地守护,赫伦堡公爵,却只配得到一半?还需仰仗你们的支持?

“刘易他虽未有妻室,但我从未听闻他有联姻的意愿。据说他对女人甚至”他适时收住话头,留下意味深长的空白。

“不,培提尔。他不婚,只因未曾遇到合适的女子。我相信,世上不会有正常男子拒绝我的珊莎。”

凯特琳缓缓转过头,颈骨发出细微的咯吱声,“珊莎,你愿意嫁给那位光明使者的,对吗?”

珊莎的目光在现在的保护人和母亲之间惶惑地移动,手指紧紧着裙摆,指节发白。

“我不知道我愿意听从你们二位的安排。”她的声音微弱,似乎没有自己的意愿。

培提尔摇了摇头,动作轻缓却坚定。“如果一定要选择,我仍倾向于将珊莎许配给刘易的学生。这本就是我最初的打算。刘易并非易与之辈,珊莎嫁给他,对金色黎明很难产生实质影响。”

凯特琳沉默了更长时间,炉火在她空洞的眼窝中投下跳跃的光点。那个叫詹德利的年轻人?我有所耳闻,他并非理想的联姻对象。我认为那个叫凯文的小伙子更合适。”

培提尔转向珊莎,语气温和却不容回避,“这凯文·特纳与兰诺德爵士似乎是同姓。珊莎,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人?”

“从来没有,”珊莎轻声回答,稍稍抬起头,“但我听说兰诺德爵士确有一位弟弟。晚些时候我可以问一问他。”

如果这凯文与兰诺德爵士同出一族,或许这桩联姻尚可接受。她已全然接受了自已作为政治筹码的定位,对于一个贵族少女而言,这几乎是无法逃脱的宿命。

培提尔沉吟道,接着点了点头。“我们不必急于决择如果他的两位学生愿为珊莎相争,自是更好一个实力有所削弱,却又足够强大以对抗佛雷家族的金色黎明,于我们最为有利。”

他继续说道,“至于与劳勃联姻——劳勃年岁尚幼,此事等他再大一些再来讨论吧。”

小指头绝非愚钝之辈。

珊莎无论是嫁给刘易或其学生,皆无大碍,也与他原本目标相差无几。

但如果将艾莉亚许配给劳勃,无疑将稀释他对谷地继承人的控制力。

据他所获情报,瑟曦王太后对其儿媳的憎恶,丝毫不亚于对其杀父仇人一一她自己的弟弟。

我绝不会重蹈这等复辙,他暗自思付。

“作为交换,我可动用徒利家族的影响力支持你。”凯特琳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培提尔的神情未有丝毫动摇,仿佛只是听到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徒利家族的影响力,属于艾德慕,他才是霍斯特公爵的合法继承人。而他此刻正被囚于凯岩城。”

凯特琳沉默了更长时间,炉火的光芒在她毫无生气的脸上明灭不定。“莱莎是我妹妹,劳勃是我的外甥。”

小指头面露哀伤地摇了摇头,表情拿捏得恰到好处。

“莱莎是我的妻子,劳勃是我的继子。我有责任亦有义务将他抚养成人,直至他能妥善执掌谷地之统治。凯特琳—你已经死了,我并非指你的躯体,而是你的身份。此刻你如果现身,无人会承认你———你无法在群狼环伺中庇护这只屏弱的雏鹰,你——甚至无力庇护珊莎与艾莉亚。”

他声音哽咽,仿佛痛苦难抑,“凯特琳,让珊莎和艾莉亚跟随我吧,我必会悉心照料她们!就象照顾我真正的女儿。”

石心夫人的沉默如同深渊,持续得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长久。房间内只剩下木柴燃烧的啪声和窗外隐约的风声。最终,她以一种近乎断裂的语调缓缓开口:“让我们—谈谈别的事吧。

与此同时,在赫伦堡深处炉火通明的铁匠铺里,空气灼热,弥漫着煤炭燃烧的刺鼻气味和金属淬火时蒸腾的酸腥水汽。

巨大的石砌炉膛内,火焰不祥地跳动着,映照出墙壁上悬挂的各种形态狞的铁器黑影。每一次风箱被拉响,都如同巨兽喘息,炉火便猛地窜高,发出低沉的呼啸。

詹德利粗壮的手臂肌肉虱结,汗水沿着宽阔的脊背淡淡流下。他全神贯注,紧盯着手中那块已被烧得通红、发出诱人橘光的青铜片。

他的老师刘易则站在一旁,姿态沉静得与这喧嚣燥热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刘易的目光锐利,

细致地观察着詹德利的每一个动作,偶尔出声指点,声音平稳,穿透了铁锤敲打的叮当回声和火焰的啪声。

等到青铜片冷却定型之后,刘易拿起一个精巧的小工具,开口道:“看,这就是圆规的用法。”

那是一副由两条细钢条精巧铰接而成的工具。

他在那块已初步成型、两指宽一尺多长的青铜尺坏两端,分别用圆规画下清淅的弧线。接着,

他在两条弧线相交的那个精确点上,垂直于尺身,用凿钉刻下了一个小而深的凹点,动作干净利落。

“借助圆规,我们便能将这柄青铜尺精准地二等分。重复这个过程,”他一边解释,一边移动青铜尺,用小子在预定位置细致地挫出等距的凹陷,发出稳定而轻微的刮擦声,“就能得到更细的刻度,警如八等分。最后,”他的手指在尺面上滑动示意,“将其中的两个最小等分长度,作为一个新的基准单位,平移复制到后续的刻度上,便能制作出一把十进位的尺子。”

他将那柄已然刻好精细刻度、在火光下泛着暗金色光泽的成品青铜母尺递给詹德利。

“看这里,每一道最细的刻度,我称之为一“厘米”。一百道这样的刻度,便是一“米”。而一千米,则可称为一‘公里”。”

詹德利接过温热的母尺,用手指摩着上面清淅规整的刻痕,感受着那冰冷的精确触感。

他抬起头,眉头因专注而微微皱起,问道:“老师,这意味着我们以前使用的所有尺子,那些英寸、英尺,就都不能再用了,是吗?”

“是的,”刘易的回答没有丝毫尤豫,他微微摇头,“统一度量衡这件事,我很早便有这个打算,只是先前一直被各种紧迫事务缠身,无暇顾及。这两日困守于这座城堡,无处可去,反倒得了空闲,正好将这件奠基之事完成。”

他转向詹德利,将这把尺子的意义和盘托出,“光明的事业如果要进一步发展,必须依赖于更强大、更持久、更可控的生产能力。而这一切的根基,在于知识的有效积累和传承。”

他的声音在炉火声中显得异常清淅,“眼下,工坊区的工匠们虽已开始习惯于共享技艺,但他们的方式仍停留在最原始的口耳相传和手柄手的模仿。如果没有老师傅长期的亲身教导,许多宝贵的生产经验极易失传,或变得似是而非。因此,未来我们需要大量能读会写的人,去系统地观察、

记录、整理每一项生产工艺流程一一从矿物开采到金属冶炼,从工具制造到房屋建造。”

他停顿了一下,让詹德利消化这些话,然后加重了语气:“但进行这一切记录工作的第一步,

必须是统一度、量、衡!如果连长短、轻重、多少的标准都混乱不堪,即便记录得再详尽,不同工坊、不同地区的人看到,也如同天书,无法理解和复现。一套精确、统一的标准,是知识得以传播和应用的血脉。”

已初步达成了一些意向。过两日,大约便会如他先前信中所要求的那样,由你陪同他的‘女儿”—”说到这里,刘易罕见地尤豫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阿莲·石东小姐,在赫伦堡及周边参观。待此事完毕,你便携带这柄母尺返回我们的工坊区。以它为绝对基准,复制、生产出足够数量的标准尺,分发给我们魔下的所有工匠,强制推行使用。”

詹德利面色凝重,将那柄像征着变革的青铜母尺小心翼翼地贴身收进怀里,仿佛它重于千钧。

他随即追问道:“老师,长度有了标准,那重量和体积呢?我们该如何统一?”

刘易伸出手:“尺子再给我一下。”

詹德利略显尴尬地将尺子递还回去。

刘易接过尺子,将其置于一旁平整的木板上,再次拿起圆规和尖笔。他以惊人的准确度,用十厘米为边长,在木板上画出一个极其规整的正方形。

“看好了,”他一边作图一边讲解,“以这个十厘米边长的正方形为基础,制作出一个内部空间恰好如此的立方体容器,这个容器所能容纳的体积,便定义为‘一升”。而将这样一升容器,在特定、固定的温度下,装满纯粹、无杂质的蒸馏水,”他抬起眼,确保詹德利在认真听,“这些水的重量,就定义为‘一公斤’。一公斤,等于一千克。”

这次,刘易亲自将尺子郑重地塞回詹德利怀中,并拍了拍他结实的臂膀。

“制作一个精确的一升容器和一个标准的一公斤砝码,这项任务就交给你亲自完成。做好之后,拿来给我检验。确认无误后,同样进行大批量仿制,务必将这些长度、重量、体积的标准,与尺子一同,在整个神眼联盟的领地内推行开来,使之成为我们一切生产和交易的共同语言。”

詹德利挺直了腰板,郑重地回应道:“明白了,老师!我绝不会出错。我这就去准备材料。”

看到学生眼中重新燃起专注的火焰并且有了明确的目标,刘易感到非常满意。

他自己也未曾深究,为何在成为神眼联盟的领袖之后,他对“秩序”和“效率”的追求变得如此强烈,几乎见不得有人或有事处于无序和闲置的状态。

正因为如此,当他清晨探望过娜梅莉亚,从熊坑出来,看到詹德利似乎有些无所事事地在熊坑外徘徊时,便毫不尤豫地将他到了铁匠铺里,赋予他这项至关重要且函需耐心和精确度的任务。

就在刘易站在一旁,默默观察(或者说监督)着詹德利开始为制作标准容器和砝码挑选材料、

准备模具时,一阵略显匆忙的脚步声从通往外界的长廊传来。

他穿着精致的皮革镶钉护甲,腰间佩剑,与这粗犷、烟熏火燎的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先是快速扫视了一下热气腾腾的工棚内部,目光砍刘易和詹德利身上停留片刻,随即迈步走了进来,靴子踩砍善落着煤灰和铁渣的地面上。

“刘易大仞,”拜兰爵寨微微颌首致意,语气保持着礼节性的躬敬,“培提尔大仞派我来邀请您,希望您能赏光与他共进午餐。”

他补充道,“大仞说,有些事务希望能与您当面详谈。”

刘易立刻明白,这不是一次简单的社交宴请。贝里席的“共进午餐”往往意味着重要的谈判或信息交换即将砍餐企旁展开。

他点了点头,表示业晓,然后转向詹德利,最后叮嘱道:“记住,詹德利,精准!一切的关键砍于绝对的精准。分毫之差,未来便婚能是谬以千里。”

“是,老师!”詹德利头消不抬地应道,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集中砍手中的活儿上。

刘易不再多言,转身跟随拜兰爵士,伶开了喧嚣燥热的铁匠铺,向着赫伦堡内核局域那座阴森而古老的焚王塔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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