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石心夫人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个词,声音带着彻骨的寒意,“混乱是上升的阶梯。
她重复着这句如同诅咒般的话语,“这是他亲口告诉珊莎的话。一个和平、稳定、各大家族安守本分的七国,对他来说,就是一座无法攀爬的高墙。财政大臣?御前首相?那也许就是他在太平盛世里所能触及的巅峰了。贝里席,一个五指半岛出身的小贵族,想要获得真正的、
世袭罔替的领地和权力-他只能指望战乱爆发,只能在烈火焚烧的废墟上,踩着别人的户骨向上爬!”
“为了一己之私”刘易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混合着震惊和厌恶的沉重,“就为了向上爬,他处心积虑地挑起兰尼斯特家和史塔克家的矛盾,点燃整个维斯特洛的战火?这这简直太过于疯狂了!”
“我不知道”石心夫人剧烈地喘息起来,连续说了这么多话,似乎耗尽了这具残躯本就不多的精力。
她的身体在斗篷下微微偻,声音变得更加微弱、断续,“这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测——痛苦的、折磨人的猜测。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深沉的悲哀。
“刘易大人”她艰难地抬起一点头,兜帽阴影下浑浊的眼晴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警示,“培提尔·贝里席-他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人。他的微笑是毒药,他的承诺是陷阱。如果你——现在与他合作,请务必——务必小心。每一步,都要看清脚下的路。”
“感谢你的忠告,凯特琳夫人。”刘易郑重地点了点头。“那么,”他话锋一转,问出最关键的问题,“你还会和他见面么?和他商量关于劳勃·艾林公爵的事情。”
又是一段漫长的沉默。壁炉里木炭发出最后一点微弱的啪声,随即彻底熄灭。房间里的寒意更重了。
石心夫人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抓着斗篷的边缘。浑浊的眼晴里,各种情绪激烈地翻腾:刻骨的恨意、为女儿安危的忧虑、对真相的渴望、对复仇的冲动——最终,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僵硬的脖颈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
“—要见。”摩擦,“为了我的女儿·珊莎—为了我妹妹的儿子—
她终究没有说出珊莎告诉她的那个更可怕的秘密一一莱莎·徒利是如何在鹰巢城的月门前,被培提尔·贝里席亲手推下万丈深渊的。
培提尔杀莱莎的理由,珊莎转述时竟然是为了“保护”珊莎?
这个理由荒谬得让凯特琳无法理解,更让她心乱如麻。提利昂在鹰巢城审判中的自我辩护,她当时被仇恨和偏见蒙蔽,一句也没听进去。
如今想来,那些话却象冰冷的针。而她自己基于珊莎转述和零碎线索的推断,又缺乏确凿无疑的证据。冷的河水、死亡的黑暗·这一切彻底摧毁了她曾经拥有的自信和判断力。
暂时利用珊莎稳住培提尔?还是趁这次见面,撕破脸皮,逼问出所有真相,然后复仇?
两种念头在她残破的脑海中激烈交战。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和虚弱。
“如果你还是要与他见面”刘易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重的寂静。他的目光紧紧锁住石心夫人,语气严肃地警告道,“那么,凯特琳女士,我再次请求你,务必克制你的情绪。贝里席在你丈夫艾德公爵的死亡中扮演了多么不光彩的角色,无论他对你妹妹莱莎夫人做了什么·”
他注意到提到莱莎时,石心夫人斗篷下的身体似乎颤斗了一下,“甚至无论他是否该为红婚礼承担间接责任我都不反对你,或者艾莉亚,甚至琼恩·雪诺,在未来某个恰当的时机向他复仇。那是你们史塔克和徒利的权利。”
他向前微微倾身,语气更加凝重:“但不是现在。凯特琳夫人,请你看清大局。神眼联盟刚刚立足河间地东部,我们需要谷地的粮食,需要谷地相对稳定的信道来输血。金色黎明的主力正与河间地西部那些忠于兰尼斯特或佛雷的顽固贵族们对峙,每一份力量都捉襟见肘。我们承受不起在这个节骨眼上,再与谷地爆发冲突!如果因为你对培提尔的复仇行动,激怒了谷地的领主们,让大批骑士从明月山脉的隘口涌出来攻击我们的侧翼·那将是灾难性的!整个河间地东部,乃至神眼联盟在圣莫尔斯修道院的根基,都可能因此动摇、倾复!无数人会因此而死。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石心天人兜帽下的头颅极其缓慢地再次点了一下。那动作僵硬而沉重,
“我知道,刘易大人。”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死水般的空洞,但多了一丝的疲惫,“我会"—""
等待。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一个不会连累无辜,不会破坏大局的时机———再了结这一切。”
接着,是一段更长的、令人室息的沉默。石心夫人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刘易,望向了某个虚无的远方。许久,她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微弱的、近乎绝望的期盼:
“光明使者刘易大人”她艰难地、一字一顿地问,“你拥有诸神赐予的力量你能—让我的身体—恢复原状么?哪怕—一点点?”她枯枝般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斗篷下干的手臂。
刘易看着她,眼神里有怜悯,更多的却是凝重。他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很难,女士。”他的声音平静而残酷,“非常难。唐德利恩伯爵还在的时候,当他第一次与我相见我就尝试过。光明法术—它所作用的对象,只能是生者。是那些生命之火还在燃烧的存在。它的本质是激发生命自身的潜能,引导生命的力量去对抗损伤和疾病。”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石心夫人那毫无生气的脸上,落在她脖颈间那道深可见骨的致命伤口上。
“但是,凯特琳夫人——你—”刘易的声音低沉下去,近乎叹息的坦诚道,“你的生命之火已经熄灭了。在红色婚礼上,在李河城冰冷的河水里,它就已经彻底熄灭了。驱动你这具躯体的——是另一种力量。一种更冰冷、更黑暗、更执念的东西。光明——无法点燃死灰。”
石心夫人兜帽下的身体似乎彻底僵住了。那浑浊眼中刚刚燃起的一丝微弱火苗,瞬间熄灭。房间里只剩下无边的死寂和寒意。
那声音,如同墓碑落定。
石心夫人房间那扇厚重的橡木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里面那令人室息的冰冷和死寂,但珊莎·史塔克一一此刻披着阿莲·石东的伪装一一的心却并未感到丝毫轻松。
她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那条阴冷的石廊,脚步匆忙而凌乱,直到转过一个拐角,确认身后无人跟随,才背靠着冰凉粗糙的石墙,剧烈地喘息起来。
刚才在房间里发生的一切,象一场光怪陆离又令人心碎的噩梦,反复冲击着她。
那个僵硬、破碎、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女人-她扑上去拥抱她时,那冰冷的触感,那僵硬的动作,那沙哑的声音呼唤着“我的孩子”—-那一刻,积压了太久的恐惧、委屈、痛苦和对母亲的思念冲垮了珊莎所有的防线。
她抱着那具冰冷的躯体,哭喊着“妈妈”,语无伦次地诉说着从临冬城分别后遭遇的一切。
然而此刻,当最初的激烈情绪稍稍退潮,冰冷的理智重新回到脑海,巨大的疑虑和恐惧缠绕上她的心脏。她抱着冰冷的石墙,身体微微发抖。
那个女人—她真的是我的母亲吗?控制地浮现出凯特琳·徒利昔日的模样:临冬城明媚阳光下,母亲有着闪耀的红棕色长发,光洁白淅的肌肤,湛蓝色温柔而充满慈爱的眼眸,高贵与优雅的举止。
而房间里的那个女人她的脸灰败、干、布满可怖的裂痕和疤痕。她的声音象砂砾在石头上摩擦。
她的身体僵硬冰冷。巨大的落差让珊莎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和眩晕。
一个可怕的念头钻入她的脑海:这会不会是金色黎明搞的鬼?是那个所谓的“光明使者”刘易,用某种邪恶的法术,操纵了母亲残破的遗骸,制造出的一个傀?一个用来控制她的工具?
跟在“小指头”贝里席身边这么久,经历了君临的权力倾轧和鹰巢城的暗流涌动,珊莎早已学会了用最冷酷的心态去揣测每一个接近她的人的动机。如果真是这样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席卷了珊莎的全身。她发誓,她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可是可是石心夫人,那个女人,她说的那些话那些只有她和母亲才知道的小秘密!
那些深藏在临冬城旧时光里的、极其私密、细微到只有母女二人才会记得、才会分享的点点滴滴,那个女人全都知道!而所有其他有可能知道这些事的人几乎都已不在人世。除了她自己和母亲,这世上不应该再有第三个人知道得如此详尽!
她是我的妈妈吗?
她不是我的妈妈吗?
两种截然相反的念头在珊莎脑中疯狂撕扯,巨大的混乱和恐惧让她头痛欲裂。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和脆弱。
“培提尔”一个名字如同救命稻草般浮现在混乱的思绪中。
对,培提尔!他非常聪明,他一定能看穿真相!无论那个女人是真正的母亲,还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骗局,培提尔一定能够判断出来!
石心夫人要求见培提尔,而珊莎自己,也迫切地需要培提尔的智慧和判断。现在,刘易已经回来了,那么培提尔—她的“父亲”,此刻应该也在这座巨大的、迷宫般的赫伦堡里。
这个念头象一道微弱的光。她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努力压下身体的颤斗和脸上的慌乱。她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头发和裙装,挺直脊背,强迫自己恢复“阿莲·石东”应有的仪态。
尽管内心依旧翻江倒海,但她的眼眸里重新凝聚起一丝刻意的平静。她必须去找培提尔。
凭着记忆,珊莎穿过赫伦堡错综复杂、光线昏暗的回廊和庭院。最终,她来到了焚王塔。贝里席的房间就在塔楼上层。
站在那扇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橡木门前,珊莎的心跳再次不受控制地加速。她还没想好该如何开口告诉培提尔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她抬起手,指节轻轻即响了门板。
“请进。”培提尔那熟悉、温和、带着一丝慵懒磁性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珊莎推开门。房间比石心夫人那里明亮温暖许多,壁炉里燃烧着旺盛的火焰。贝里席正背对着门口,站在房间中央,由他的贴身男仆菲尔服侍着更换一件深紫色天鹅绒外套。
看到小指头,珊莎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我—-我晚点再过来,父亲。”她说着就要退出去。
“没必要,进来吧,我的女儿。”培提尔的声音依旧温和,却不容拒绝。他朝男仆摆了摆手,“好了,菲尔,你可以走了。让我的女儿来帮我吧。”
男仆菲尔看到阿莲,立刻躬敬地微微鞠躬:“遵命,大人。”他迅速整理好手中的衣物,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并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壁炉的火光跳跃着。珊莎感到一阵紧张,手心微微出汗。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走到培提尔身边。她低着头,伸手帮他扣上腰侧那几颗精致的银质纽扣。手指因为内心的波澜而显得有些笨拙,
“光明使者的确是很厉害。”培提尔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异样,语气轻松,“我们今天在回程的路上,遇到了一点小刺激。”他微微侧身,方便珊莎动作。
“哦?”珊莎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发生了什么,父亲?”
“狼群。”培提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赞叹和——-后怕?“很大的一群,足足有一百多头!象黑色的潮水一样从森林里涌出来,瞬间就把我们包围了。”
他停顿了一下,“场面一度非常危险。但是刘易——和他身边那几个护卫,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珊莎扣好最后一颗纽扣,退开半步,抬眼看向培提尔。
“他们没有选择骑马突围。”培提尔的语气变得认真起来,眼神里闪铄着回忆的光芒,“就在狼群扑上来的瞬间,刘易和他的护卫,一共也就四五个人吧,几乎是同时翻身下马!他们身上只穿着轻便的皮甲,就那样—直接迎着扑上来的狼群冲了上去!赤手空拳,或者拿着短刀匕首,和那些疯狂的野兽混战在一起!”
培提尔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惊叹和难以置信的表情:“硬碰硬!快得惊人,力量也大得可怕。我亲眼看见刘易一拳,只用了一拳,就砸碎了一头扑向他喉咙的成年公狼的头骨!”
珊莎听得微微张开了嘴,灰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愣。
“后来,刘易自己一个人,顶着狼群的撕咬,硬生生冲到了那头领头的巨狼面前。”培提尔继续描述,“那头狼——非常大,象一匹小马驹,眼晴是棕红色的。刘易躲过它的扑击,然后—又是一拳!非常精准地打在那巨狼的下腭上。我甚至听到了骨头碎裂的闷响!那么大的家伙,就那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当场就昏死了过去。”
培提尔摊了摊手:“头狼一倒,剩下的狼群立刻就崩溃了,四散奔逃。一场看似必死的危机,
就这么被他化解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的守卫在保护我的时候,手臂被狼爪撕开了一道大口子。但等刘易腾出手来,他只是走过去,抬手在那伤口上一按—一道柔和的、微弱的白光闪过那伤口就停止了流血,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效果立竿见影。”
培提尔感慨地叹了口气,走到壁炉边,拿起一杯酒轻轻晃动着。“如果金色黎明没有那么多—不切实际的追求该有多好。”
他意有所指地说道。
忽然,培提尔象是想起了什么,转过身,那双锐利、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灰绿色眼眸,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探究和好奇,落在了珊莎脸上。
“对了,阿莲,我听说,”他抿了一口酒,语气随意,“你和你在临冬城的那些兄弟姐妹,在小时候,人人都得到了一匹冰原狼幼崽作为宠物?那可是北境的像征。”
珊莎的心猛地一跳。她没想到培提尔会突然提起临冬城的往事,提起冰原狼。
她垂下眼脸,掩饰住眼中的波动,声音努力保持平静:“是的,父亲。那是在我们回临冬城的路上,艾德公爵-他在路上发现了一窝失去母亲的冰原狼幼崽,正好六只。他就把它们分别给了我们兄妹六人。”
“六只”培提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光依旧停留在珊莎脸上,“那么——你的那只呢?
我记得你提过,它叫什么名字?很优雅的一个名字。”
‘淑女——”珊莎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明媚的语调黯淡了许多,“她叫淑女。她—她因为因为我的愚蠢,在路上冒犯了乔佛里王子被王后下令处死了。”
那段痛苦的记忆再次涌上心头,她感到眼框有些发热,连忙低下头。
“淑女真是个符合你气质的名字。”培提尔的声音带着一丝惋惜,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随意,却象精准的箭矢,“那么,你的妹妹——艾莉亚·史塔克,她是不是也有一只?”
珊莎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一下,心跳如擂鼓。他知道了?她强迫自己抬起头,灰色的眼晴里努力装出纯粹的疑惑:“是的—-叫娜梅莉亚。她和艾莉亚一样,野性难驯。”
她顿了顿,试探着问,“父亲———你———你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培提尔没有立刻回答。他优雅地放下酒杯,步到珊莎面前,嘴角带着一丝了然却又故作神秘的微笑。
“我们刚才进城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有趣的小事。”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淅地传入珊莎耳中,“光明使者刘易,他把那头在城外俘虏的、非常特别的巨狼一一一头体型异常巨大、毛色正是棕红色的冰原狼一一亲手交给了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个子不高,身形纤细,动作敏捷得象只小猫,长相"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灰绿色的眼睛紧紧盯着珊莎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和你父亲,艾德·史塔克公爵,年轻时非常象。尤其是那双灰色的眼晴,简直一模一样。”
珊莎的呼吸瞬间停滞了。惊和难以置信瞬间取代了强装的平静。
培提尔满意地看着她的反应,缓缓说出了最后的结论:“我的女儿阿莲如果我的观察和推测没有错的话,那个小姑娘,很可能就是你的妹妹,艾莉亚·史塔克。”
“啊!”珊莎再也无法抑制,一声短促的惊呼脱口而出。灰色的眼眸瞬间睁大,里面充满了巨大的震惊、混乱,以及一丝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激动。
“我的妹妹———艾莉亚———她在这里!?她———她真的还活着?!”
珊莎使出了这一生最好的演技,心中默默祷告,希望能够骗过这位聪明的父亲。
她突然想到,应该怎么向“父亲”告知那位母亲存在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