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言,这世间最狡猾的谜题,总是披着模糊的外衣,
无论是跳跃火光中扭曲的倒影,还是呼啸风雪里短暂凝结的冰晶图纹,它们呈现的仅仅是命运的碎片,是巨大织锦上被随意扯下的一根丝线,永远不是完整的图景,更非清淅的因果链条。
解读它们,需要的不仅是智慧,更是一种近乎鲁莽的勇气一一是的,勇气往往比智慧更为稀缺和关键。
因为在这残酷的世界上,只有最终化为现实的,才被尊称为预言;而那些湮灭在尘埃里的,则被嘴笑为疯人的语。
不过对于眼前这两位与预言打交道的“神棍”,弗雷恩爵士没有丝毫兴趣深入探讨那些虚无缥的谜题,他更关心切实的生存与力量:
“但是,”他停顿了一下,让话语的分量沉下去,“我更想确切地知道,你们,以及你们身后那些在风雪中挣扎的人,是否真心愿意跟随我们南下。”
“鼠妈妈”抬起头,棕红色长发屏蔽下的眼晴直视着爵士:“当然愿意,爵士。否则,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要驱使着饥饿疲惫的族人,顶风冒雪跋涉几百里地,来到这片被遗弃的海边废墟?”
弗雷恩爵士微微颌首:“很好。但七国虽广,没有一寸土地是无主的荒原。你们若想登上我们的船只,跨越狭海抵达相对安全的南方,就必须向我的国王一一史坦尼斯·拜拉席恩一一宣誓效忠。这是唯一的条件。男人需要拿起武器,为他而战,履行战士的职责;女人则需贡献劳力,为他工作,以此偿还他赐予你们生路和庇护的恩情。”
“鼠妈妈”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披散的发丝在火光下闪动。
“我们是塞外的自由民,大人,”她强调着那个词,“自由。我们的膝盖生来就不习惯为任何人弯曲。下跪?那不是我们的传统。”
“下跪和死亡,哪一个更让人难以接受呢?”弗雷恩爵士的声音放低了些,试图查找对方心理防线的缝隙,“就当是为自己选择一位新的领袖吧。而这位领袖,碰巧有那么一点独特的规矩,他喜欢看到人们以跪拜之礼表达忠诚。仅此而已。”
他摊开一只手掌,做出一个“仅此而已”的手势。
“不是这样的,爵士。”
“鼠妈妈”的眉头紧,皱纹更深地刻在额头上,“虽然是我将他们引领至此,但我并非他们的君王,无权发号施令。他们是自由的个体,来自不同的氏族、村落或帮派。我无法强迫他们每一个人都接受你们国王的邀请。他们的意志,只属于他们自己。”
弗雷恩爵士轻轻哼了一声,肩膀松弛地耸动了一下,脸上露出无奈又冷酷的神情。
“那么,你只需要将事实清淅地摆在他们面前:死亡,或者为史坦尼斯国王效力。二选一。实话实说,”
他加重了语气,目光灼灼地盯着女巫,“相比于铁王座上的男孩,或是北境那些心怀鬼胎的公爵、谷地那位躲在鹰巢城里的女人,史坦尼斯国王已经是最为公正严明的一位君主。你们在其他任何地方,都绝对得不到如此—宽容的接纳条件。”
索罗斯在一旁低声插话:“死亡或者为他战死-爵士,恕我直言,这听起来似乎也并非什么美妙的恩赐。”
“起码,”弗雷恩的话残酷又直白,“在迎接死亡之前,他们的肚子能够填饱。这难道不重要吗?”
是的,最可怕的死亡,难道不是在绝望中,眼睁睁看着生命随着空的胃囊一点点流逝,最终在无边的寒冷和饥饿中化为枯骨吗?
艰难屯这片废墟里挤满的野人难民,每一天、每一刻,都在亲历着这种缓慢而痛苦的凌迟。
弗雷恩爵士调整了一下坐姿,皮革护甲再次发出轻微的声响,他决定再加之一块砝码。
“而且,国王尊重所有真正能为他带来价值的人,”他的目光锐利地捕捉着女巫脸上那些在晦暗光线下变换的图案,“梅丽珊卓女士,来自万里之外的亚夏,她为国王带来了光之王的真神信仰和无上荣光,因此成为了国王最信任的左膀右臂,在御前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他稍微停顿,让女巫消化这个信息,“如果你确实拥有洞见预言迷雾的能力一一就象你声称的那样一一那么,国王的宫廷里,必然会有属于你的一张座椅。而那些带领族人前来归顺的首领们,”他抬手指了指石厅外面看不见的营地,“也将在国王强大的军队中,获得属于他们应得的、
受人尊敬的席位和指挥权。这,是你们在塞外永远无法企及的荣耀与保障。”
索罗斯轻轻咳嗽了一声,脸上掠过一丝忧虑,低声提醒道:“弗雷恩,我的朋友,梅丽珊卓女士"-她对信仰的纯粹性要求极高。一位伺奉旧神、掌握森林巫术的女巫,恐怕很难被她接纳为平等的同僚。”
弗雷恩爵士立刻摆手,打断了索罗斯的顾虑,语气异常笃定:“但是国王会!史坦尼斯陛下看重的,从来都是实际的效用和忠诚的奉献。相信我,”他的目光在索罗斯和“鼠妈妈”之间巡,“陛下的底线,远比你想象的要灵活得多。他是一位务实的君主,深知在凛冬将至的威胁下,
力量的形式可以多种多样。”
不知是弗雷恩爵士描绘的前景一一那温饱和地位的许诺一一终于触动了她内心最深的渴望,还是门外永无止息、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风带来的恐惧彻底压垮了她的坚持,“鼠妈妈”深陷的眼窝里,那最后一点倔强的光芒终于微微动摇了。
她放在膝上的双手,粗糙的手指紧紧绞在一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良久,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烟尘味的空气,肺部感受到一阵刺痛,然后缓缓地、沉重地吐出来,白色的雾气在昏暗的光线中迅速消散。
“好吧,爵士。”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认命的疲惫和释然,“我会召集诸部的首领们,把你的话,原原本本地转达给他们。商议-需要时间。如果他们最终愿意接受你国王的邀请,那么,”她抬起头,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直视着弗雷恩,“我希望你能牢记并兑现你今日在这里许下的每一个诺言。自由民的信任,一旦破碎,便再难拾起。”
弗雷恩爵士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如释重负的表情。
他立刻挺直胸膛,右手重重地拍击在自己左胸心脏位置的护甲上,发出沉闷而坚定的“碎”的一声。“我以光之王拉赫洛的圣名起誓!”
光之王?拉赫洛?“鼠妈妈”心中默念着这个陌生的神名,眼神里掠过一丝茫然。在终年被酷寒笼罩的塞外,只有那些沉默的鱼梁木心树,以及树上的面孔所代表的旧神。
当连旧神似乎都已遗弃了这片土地,任由寒风和死亡肆虐,自由民们所能依靠的,便只剩下彼此,以及手中冰冷的钢铁。
神的誓言?对她而言,远不如眼前这位骑士身上精良的钢甲和腰间锋利的剑刃来得真实。
她不再多言,只是动作略显僵硬地站起身,伸出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用力将帘子掀开。
昏暗的光线趁机涌入,映出门外站岗的两个高大身影。他们的皮帽和胡须上挂满了白霜,脸颊冻得发紫,却依旧紧握着手中的长矛和骨斧。
“加文,”“鼠妈妈”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有些微弱,但异常清淅,“去,把所有能召集到的首领,都请到这里来。立刻!”
加文,也就是领着弗雷恩等人来到这里那个壮汉,闻声立刻转过头,瓮声瓮气地应道:“是,
鼠妈妈!”
他朝另一个守卫点头示意,随即转身,高大的身影迅速没入门外翻卷的雪沫和呼啸的狂风中。
在塞外这片严酷的土地上,首领的产生方式通常只有两种。一种源于古老的血脉纽带,是那些在严酷环境中顽强繁衍、人丁最为兴旺的氏族的内核。
这样的首领,通常是整个氏族中最大、最古老家族里备受尊敬的“父亲”,他的权威根植于血缘和世代相传的传统。
另一种,则是由无家可归的“自由人”组成的临时帮派推举出来的头目。他们的氏族可能在一次残酷的掠袭或灾祸中彻底消亡,他们的村落或许已被冰雪和死亡吞噬。
为了在绝境中求得一线生机,这些失去根基的流浪者们不得不抱团取暖,在彼此间选出那个相对不那么惹人厌烦、或者看起来最有力、最狡猾的家伙作为暂时的领袖。
然而,无论是依靠血缘维系的首领,还是被绝望推上位的头目,他们所能实际指挥和影响的人,数量都极其有限,往往不过数十人,最多勉强凑够百人。
要将这些散布在艰难屯各处避风角落、各自为政的大小头目们聚集到同一个地方议事,其难度和耗费的时间,远非在史坦尼斯那座秩序井然的龙石岛宫廷里,只需侍从吹响一声号角便能立刻完成那般简单。
石厅内重新陷入了等待的寂静。
红袍僧索罗斯搓了搓冻得有些麻木的手,借着油灯的微光,看向坐在阴影里、仿佛与石壁融为一体的森林女巫。
他打破了沉默:“鼠妈妈,请原谅我的好奇。我一直想知道——-你们自由民,为何选择在这样一个严冬将至、环境最恶劣的时节,不顾一切地进攻长城?又为何宁愿在这片冰冷的废墟里忍受饥饿和死亡的威胁,苦苦等待可能永远不会出现的船队?这背后,是否有着—比求生更深的恐惧在驱策?”
森林女巫的身体在厚重的兽皮下似乎轻微地颤斗了一下,并非因为寒冷。
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干涩:“红袍僧,你在南方,在长城的另一边,又听说了些什么呢?”
“我听守夜人的兄弟们说起过,”索罗斯的声音压得更低,“一些不同寻常的、令人不安的事情,正在长城以北的永冬之地发生。比如—那些本应安息的死者,似乎再次站了起来。”
“是的—”“鼠妈妈”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浸透骨髓的恐惧,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兽皮。
“乌鸦们没有说谎,红袍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鼓起勇气说出那个名字,“在北方,比我们已知的任何冰封荒原更遥远的北方,在那片连阳光都彻底遗弃的永寂之地掌控着冰雪与死亡的神灵苏醒了。
“他复苏了他沉寂万古的力量。他呼出的气息化作永不停歇的狂风,卷起淹没一切的暴雪;他的意志冻结大地,扼杀了所有绿色的生命,驱散了赖以生存的飞禽走兽”她的声音微微发颤,“更可怕的是,派出了的使者,那些行走的噩梦——-它们踏过冰封的墓穴,唤醒我们早已安息的祖先,将我们倒下的亲人、朋友、敌人-所有逝去的生命,都从长眠中强行拖拽出来,
扭曲、重塑—变成他冰冷意志的愧,成为他忠诚不二的子民。他的力量—就象这无孔不入的寒风,南方人,”
她猛地转向弗雷恩,“没有人能逃脱呼吸!没有人!只有那座聂立在天地之间的绝境长城,那道由魔法与先民智慧筑起的屏障,才能暂时阻挡南下的脚步。否则—无论我们躲到哪里,挖多深的地洞,藏进多高的山洞-最终都逃不过被找到、被转化、被纳入那支无声而庞大亡者军团的命运。那是比死亡更彻底的终结!”
索罗斯的脸色在火光下显得异常凝重,他追问道:“那些使者—就是传说中的异鬼?”
“鼠妈妈”沉重地点了点头,头上的毛穗随之晃动。
“异鬼”她吐出这个名字时,仿佛带着一股寒气,“它们有着比最深的冰川还要冰冷的蓝色眼睛,在黑暗中幽幽发光,如同—冻结在夜空中的蓝色星辰。”
她停顿了一下,回忆着先辈留下的传言,“它们不是复活的死人,红袍。它们是-另一种存在。奇异,古老,带着一种非人的、令人胆寒的——-美丽。中森林深处的精灵,只是——
它们是由纯粹的冰晶和远古的恶意铸造而成。它们遵循着与我们截然不同的法则,过着一种缺乏一切人性温度的生活:优雅,致命,如同精心雕琢的冰刃。它们行走时,身上那层反光的、如同冰壳般的盔甲,会随着光线和角度的改变而变幻色彩,如同流动的极光。它们是—寒冬的造物主,是亡者的统御者。它们本身并非亡灵,但它们奴役死亡。所有在寒冷中倒下的生命人、野兽、乃至飞鸟-它们的遗骸,都可以被异鬼,或者说被它们所伺奉的那位冰之神,用那冻结灵魂的邪恶法术唤醒,变成不知疲倦、无惧伤痛、绝对忠诚的仆役,为它们作战,直到被彻底打碎成冰渣,才会停止那无魂的杀戮。”
索罗斯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你们—和它们交过手?正面对抗过?”
“鼠妈妈”缓缓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
“没有我们没有那种‘荣幸”进行正面的、大规模的冲突。它们如同追逐猎物的阴影,如同紧随身后的寒潮。雷德大王耗尽心血将散布各处的自由民部落勉强聚集起来,开始这场注定悲壮的南迁之后每一天,队伍里都有人因为极度的寒冷、饥饿、疾病而倒下,掉队。有时,会有勇敢的人冒险返回查找掉队的同伴—"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切的恐惧,“他们找到的,往往只有一片被踩踏过的雪地。尸体—消失了。没有搏斗的痕迹,没有掠食动物啃噬的残骸,什么都没有。就象大地张开了口,无声地将它们吞没,又或者,被那无形的寒风卷走了。”
弗雷恩爵士一直紧锁眉头听着,此刻忍不住插话:“听起来象是某种掌握了强大邪恶法术的异族奴役者其手段,倒是让我想起古书中记载的、依靠血脉魔法驾驭巨龙的坦格利安家族。”
他试图用已知的框架去理解未知的恐怖“它们只奴役死人。”索罗斯立刻摇头,否定了爵士的类比,他的红袍在不安的微动中泛起涟漪。
他忽然想到了自己从光之王那里获得的神赐能力一一“死亡之吻”。
这个法术也能让刚死不久的人重新站起来,但那些被复活的躯体,会随着时间推移,如同沙漏中的流沙般,逐渐失去生前的记忆、丰富的情感,乃至最终连活下去的本能动力都会消散,变成一具空洞的、仅能执行简单指令的躯壳。
每一次施展这个法术,索罗斯都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代价和那份源于神力的、冰冷的慈悲。
只是相比之下,光之王拉赫洛的复活之力似乎显得仁慈一些一一至少还给重新站起来的躯壳残留了一丝微弱的自我意识和选择的可能。
而这位来自永冬之地的冰之神他的法术则透露出一种纯粹的、令人室息的残酷,
抹杀一切个体意志,将死亡本身化为绝对服从的冰冷工具。这其中的差别,让索罗斯感到一阵寒意,比艰难屯的朔风更甚。
就在这时,沉重的兽皮门帘再次被猛地掀开,夹杂着大量雪沫的寒风呼啸而入,几乎将索罗斯刚点燃的小火苗扑灭。那个名叫加文的壮硕守卫带着一身寒气闯了进来,皮袄上复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霜。他大口喘着粗气,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翻腾,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
“鼠妈妈!”加文的声音粗哑而急促,他的视线快速扫过石厅内的两位南方客人,最终焦灼地定格在女巫身上,““红手”多米尼克、“裂腭”欧瑞尔、还有‘海象”他们几个已经到了,正在外面脚取暖。
“鼠妈妈”点了点头:“知道了,加文。”她转而看向弗雷恩和索罗斯,语气恢复了作为领袖的冷静,“两位客人,情况你们也看到了。接下来,是我们自由民内部沟通商议的时候了。你们在场,恐怕———不太合适。”
她看向加文,“加文,带两位客人去旁边的窝棚休息一下,给他们弄点热的东西驱驱寒。好好招待。”
加文立刻应声:“是!跟我来吧,两位。”
弗雷恩爵士和索罗斯对视一眼,都明白此刻强留无益。
弗雷恩站起身,最后提醒:“当然,我们尊重你们的商议。但是,夫人,请务必加快速度。我们停泊在浮冰之间的十几艘船,不可能永远等在这片被诅咒的海岸。冰层和补给,都不会给我们无限的时间。”他强调完,便不再多言,与索罗斯一起,跟着壮汉加文,弯腰钻出了那低矮的石厅门洞,再次投身到外面狂暴的风雪世界之中。
加文引领着两位来自南方的客人,在一个相对完整的低矮石堆前停下脚步,费力地掀开一块沉重的、沾满冰碴的熊皮门帘。
“这里,快进去!”
弗雷恩和索罗斯立刻弯腰钻了进去,加文紧随其后,迅速将门帘压实,隔绝了外面狂暴的世界窝棚内部空间极其狭小,仅能勉强容纳四五个人站立。空气浑浊,弥漫着浓烈的烟熏味、陈旧的皮毛气息、人体汗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奶腥气。
但相比于外面地狱般的严寒,这里简直称得上温暖的天堂。
一个简陋的石砌火塘位于中央,里面燃烧着几块黑乎乎、冒着浓烟的油脂块和木头,微弱的橘黄色火苗顽强地跳动着,释放出有限却无比珍贵的热量。
火塘的光线照亮了四周:石壁内侧精心地覆盖着层层叠叠的厚实皮毛,主要是海豹皮和熊皮,
毛面向内,最大限度地锁住温度。
弗雷恩注意到,这些皮毛的制工艺和完整度,即使在南方也属上乘。
火塘边,一个年轻女人正用骨针缝补着一件破旧的皮袄。
她面容憔瘁,颧骨突出,长期的营养不良和寒冷在她脸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但依稀能看出曾经的清秀轮廓。
她身边依偎着两个孩子,一个约莫四五岁的男孩,一个更小些的女孩。两个孩子都裹在明显过大的、磨损严重的皮袄里,小脸冻得发青,眼睛却很大,此刻正怯生生地、充满好奇地盯着两位突然闯入的陌生人。
女人一一达娜一一看到加文带人进来,立刻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眼神里掠过一丝紧张,下意识地将两个孩子往自己身后拢了拢。
“达娜,”加文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很洪亮,他一边拍打着身上厚厚的积雪,一边吩咐道,“去弄点热汤来,给客人暖暖身子。”他随手将腰间挂着的一把沉重的骨柄石斧解下,小心地靠放在角落的皮毛堆里。
达娜点点头,没有多问,只是迅速安抚地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低声说了句什么,便站起身,
裹紧身上单薄的皮袄,掀开另一侧更小的一块门帘,钻了出去,一股更冷的空气瞬间涌入又迅速被隔绝。
加文指了指火塘边铺着几张厚毛皮的简陋“座位”,“坐吧,地方小,别嫌弃。”
他自己先一屁股坐了下来,厚重的身躯让身下的毛皮深深凹陷下去,发出一阵沉闷的挤压声。
弗雷恩和索罗斯依言坐下,尽量靠近那微弱的火源。皮革和毛皮混合的气息更加浓郁。
弗雷恩的目光扫过窝棚内部,最后落在加文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刚才那位女士是你的女儿?还是妻子?”
加文正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靠近火苗取暖,闻言动作顿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阴霾。
“都不是。”他粗声回答,声音低沉了些,“我的妻子——几年前,在翻越霜雪之牙时,掉进了冰缝。死了。”
他顿了顿,仿佛那记忆依旧刺痛,“达娜——是我弟弟戴米恩的妻子。戴米恩—去年秋天,
为了给孩子们找点吃的,独自去猎海豹,遇到冰裂—也没回来。”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角落那两个依偎在一起、正偷偷打量客人的孩子身上,眼神变得柔和了一些,“不过,这两个小崽子,是我的。”他指了一下,“戴米恩和达娜—-他们没孩子。”
弗雷恩爵士沉默地点点头,表示理解。索罗斯则低声念了一句光之王的祷词,声音几不可闻,
加文继续道,语气变得有些生硬,象是在陈述一件必须完成的任务:“也许再过两年,等日子·稍微好过一点,我和达娜会再生一个或者两个宝宝。但是现在不行。”
他用力搓了搓脸,粗糙的手掌刮过胡茬发出沙沙声。
“为什么现在不行?”索罗斯温和地问道,红袍在火光映照下象一块暗沉的旧布。
加文的眼神变得忧郁起来,“达娜——-现在怀孕,在这种地方,只有死路一条。食物太少,天太冷,没有稳婆,没有药—她扛不住。我答应过戴米恩,在他闭眼前,发誓要照顾好达娜,像照顾亲妹妹一样。这个承诺,比我的命还重。”
气氛有些沉重。加文似乎想转移话题,他看向弗雷恩:“那你呢?南方来的爵士,你有孩子么?”
弗雷恩的表情松弛了一些,点点头:“当然有。两个男孩,两个女孩。最大的儿子快能帮我打理庄园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不过现在都不在身边。我的家在风暴地,离风息堡不远,有一个小小的庄园,养着几头奶牛,几亩薄田。收成好的时候,刚好够养活他们和几个仆人。
收成不好—”他耸耸肩,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加文的眼晴亮了起来:“我的父亲,他以前是个乌鸦—守夜人。他来自一个叫多恩的地方。”
他努力回忆着父亲生前的描述,“他说那里每一天都热得象—-像坐在火炉边上烤着后背?是真的么?世上真有那么热的地方?”
他无法想象没有寒冷的世界。
弗雷恩被他的描述逗得嘴角微扬,再次耸了耸肩:“差不多吧。炎热,干燥,雨水少得可怜-太阳毒辣得能把石头烤裂。在那里,人们每天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找个阴凉的地方躺着,一动不动,连呼吸都觉得是种负担。”
加文听得入神,仿佛在听一个不可思议的神话。他把头转向索罗斯:“红袍子,那你呢?你有家吗?有老婆孩子吗?”
索罗斯摸了摸自己下巴下面浓密而杂乱的胡子,发出一阵沙沙的摩擦声:“我?我是个伺奉光之王的僧侣,朋友。按规矩是没有家庭和妻子的—至于孩子嘛他拖长了音调,似乎在认真思考,“私生子—可能,有那么一两个吧?不过,他们的妈妈从来没有抱着孩子来找过我,我也说不准到底有没有,或者在哪里。”
“私生子?”加文皱紧了眉头,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不解,“真是个奇怪的说法。我父亲跟我讲过,在你们南方,没有在七神的神坛前、由穿长袍的修士主持过仪式的婚姻,都是不算数的。这样生出来的孩子,就是不被祝福的‘私生子”。”
他用力地摇头,表示无法理解,“可是,哪有孩子生下来,会得不到神明的祝福呢?没有神明的祝福,他还能被生下来,还能活在这个世界上么?这说不通啊!”
弗雷恩爵士被加文认真的困惑逗乐了,低沉地笑了一声:“谁知道呢?那些七神的修士们确实是这么教导我们的。不过”
他嘴角勾起一个略带嘲讽的弧度,“他们自己,或者他们的兄弟、侄子里面,也时常冒出几个“私生子”来。也许,是诸神太忙了,没来得及给他们每个人都把规矩说清楚吧。”
这时,窝棚的小门帘被掀开,达娜端着一个用粗壮树干掏空制成的木盆走了进来,里面是浑浊的、飘着零星几点油花和可疑碎末的汤水。木盆里放着三个同样用木头粗略削成的勺子。
加文立刻伸手捞起一个勺子,留起一大勺热汤,吹了吹,便迫不及待地喝了下去,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喝点吧,”他热情地招呼着两位客人,用勺子指了指木盆,“喝点热汤,身子能暖和些。虽然比不上你们南方老爷吃的那些好东西,但在这鬼地方,能找到点热乎的、能下肚的东西,已经不容易了。”
弗雷恩和索罗斯对视了一眼,也拿起木勺,留起汤,小口地喝了起来。
汤的味道极其寡淡,带着浓重的腥味和烟熏火燎的气息,口感粗糙,但那股温热顺着食道流下,确实驱散了不少深入骨髓的寒意。
窝棚里暂时只剩下喝汤的吸溜声和火塘里油脂块燃烧的啪声。借着这短暂的、相对舒适的间隙,
弗雷恩好奇地询问起塞外的风土人情,加文则对温暖富庶的南方七国充满了向往,不停地追问着水果、葡萄酒、丝绸和终年不冻的港口。
索罗斯则讲述了一些他在狭海对岸自由贸易城邦的见闻。
三个来自截然不同世界的男人,在这冰天雪地中的狭小屁护所里,围绕着微弱的火光和一碗简陋的肉汤,进行看一场奇特而短暂的交流。
时间在交谈和暖意中悄然流逝,窝棚内唯一的光源一一那几块燃烧的木头一一渐渐暗淡下去,
窝棚外的天色,通过皮毛门帘的缝隙看去,已经变得如同墨汁般浓黑。
弗雷恩爵士放下勺子,侧耳倾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一一除了风声,似乎没有任何人声靠近的迹象。
一丝不耐和担忧爬上他的眉头。“怎么还没商量完?”他打了个饱隔,汤的热量让他身体暖和了些,但等待的焦灼感却开始滋生,“这时间可不短了。”
加文脸上的轻松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客人更甚的焦虑。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低矮的窝棚里几乎顶到顶棚。“我去看看!”
相比于两位南方客人,他才是最急切想知道结果的那个一一这关系到他和达娜,还有那两个孩子的生死。
窝棚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弗雷恩、索罗斯、达娜和两个孩子。
达娜默默地收拾起木盆和勺子,两个孩子蜷缩在她身边,似乎被大人凝重的气氛感染,也变得异常安静,只是睁着大眼睛,不安地看着两位陌生的骑士。
等待的时间仿佛被冻结了。每一刻都显得格外漫长。就在木头即将熄灭的瞬间,窝棚的门帘被“刷”地一声猛地掀开!
加文走进来,急促地喘息着,白气在黑暗中喷涌,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奔跑而嘶哑变形:
“鼠妈妈—请你们马上过去!”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商量好了?”弗雷恩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紧绷的期待。
“不是!”加文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如同冰冷的铁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头,“尸鬼!哨兵—在北面五里路外的雪丘上发现了尸鬼!它们它们正朝着艰难屯这边移动!数量—看不清,
但很多!风雪太大,它们—它们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