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起来,你有很多照顾难民的经验?”她问道。
“是的。”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我治疔过很多难民,我的老师也教过我怎么处理难民因为饥饿和聚集引起的瘟疫。”
海风突然转向,带来一阵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丹妮莉丝不自觉地皱起鼻子,看到几个瘦骨鳞恂的野狗正在不远处翻找垃圾和死人的肉。
“能详细说说吗?”她追问道,目光重新落在这个北境人身上。
琼恩的黑色卷发被海风吹得凌乱,下巴上的胡茬显示他已经多日无暇打理自己。
琼恩指向营地西侧一片相对整洁的局域,那里的帐篷排列有序,几个妇女正在一口大锅旁忙碌-
“首先要把健康的人和生病的人分开。”他的手指移向东侧,那里搭建了几座简陋的草棚,“其次,要为健康的人提供充足的饮食和水,还有干净的生活环境。”最后他指向山脚下的一片草地,“第三,要为征状轻的人准备药材。山姆带着孩子去那边采摘的草药快要耗尽了。”
丹妮莉丝顺着他的指引望去。远处的丘陵在热浪中微微扭曲,几个模糊的人影正在山坡上弯腰劳作。她注意到琼恩说话时,右手始终按在剑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如果你能从城里再找一些,”琼恩继续说道,灰眼晴里闪铄着坚定的光芒,“我想很多人能活下来。”
弥林城巍峨的城墙在阳光下泛着青铜色的光泽,高耸的金字塔尖顶刺破蓝天。
这座奴隶湾最北端的城市坐落在斯卡札丹河入海口附近的沙石角上,北接广的多斯拉克海,东边是一系列丘陵和砂岩山脉。
城外的土地上零星分布着农田和水井,从渊凯到弥林的沿海大路两旁生长着各种植物:小麦、
橄榄、蜂柳在热风中摇曳,黑蔷薇与野薄荷的香气混杂在咸湿的空气里。
这些植物中,有些搭配熬煮成药汤可以治疔常规的肠胃病,但对急性血痢疾却束手无策。
作为北境守护的私生子,琼恩从未学过这些知识,连他的老师刘易也不会。
在跟随刘易治病救人的日子里,一个恢复身体的圣光术加一个解除疾病的清洁术就足以解决大多数病症。但那时有凯文和老师与他并肩作战,而现在,只有他孤身一人。
山姆和伊蒙学士的草药知识确实帮了大忙,但要救活城外这数千难民,仍是近乎不可能的任务。
琼恩的目光扫过营地,看到几个孩子围着一口破锅舔残渣,他们的肋骨在脏污的皮肤下清淅可见。
“将健康的人和病人分开的办法,我也曾经试过。”丹妮莉丝突然开口,眉头紧锁。
她回忆起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我的无垢者尝试过,即使阿斯塔波人哭泣着又踢又扔石子,他们还是将丈夫从妻子身边、孩子从母亲身边拉开。几天后,病的人死了,而健康的人则病了。将人与人分开一点用也没有。”
“有用。”琼恩的声音象钢铁般坚硬。
他转身直面龙女王,两人的影子在沙地上并列,“在河间地,我们就是依靠这样的办法救活了与这里数量相当的平民,甚至更多。”
丹妮莉丝眯起眼睛。海风掀起她的长发,发丝如银色旗帜般飘扬。
琼恩的肩膀微微放松,嘴角浮现出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
“当然是依靠信仰。”
他耸耸肩,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年轻了许多,“有了信仰,我们才能做到凡人做不到的事情。
h
丹妮莉丝的下巴线条突然变得僵硬,
她向身旁的灰虫子低语几句,后者立即带着几名无垢者离开。片刻后,他们带回了一对叔侄那个年轻男子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孩。
“用你的信仰救活她。”丹妮莉丝命令道,声音冷得象冰,“我会给你黄金,或者别的任何你想要而我又有的东西。”
年轻男子跪倒在灼热的沙地上,额头紧贴地面。
“圣者大人,”他的声音因干渴而嘶哑,“求求你救救弗雷娅,我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不能再失去她——”
琼恩深深看了丹妮莉丝一眼,然后蹲下身。他轻轻扒开女孩的眼脸一一那下面是一片不自然的灰白。当他触摸女孩的脖颈时,能感觉到微弱的脉搏象风中残烛般跳动。
“她已经要不行了。”琼恩宣布道。看到年轻人瞬间崩溃的表情,他立即补充:“但她符合我出手救治的要求。”
年轻人泪流满面,沙粒黏在他潮湿的脸颊上。“求求你,救活了她,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琼恩摇摇头,黑发在阳光下泛着深蓝的光泽。“我只要你跟我一起祈祷。”
他双膝跪地,高举双手。阳光在他指间流淌,仿佛实质的金液,落在少女身上。
当他开始祈祷时,声音如闷雷般在营地回荡:
“光之父!生命之源!苍穹之上永不熄灭的烈焰!您的光芒撕裂长夜,您的温暖驱散寒霜——
随着祷言的继续,周围的阿斯塔波人纷纷跪下。维恩和戴利恩交换了一个眼神,也跟着俯首。
很快,整个营地只剩下丹妮莉丝、她的侍卫和提利昂·兰尼斯特还站立着。
侏儒的表情异常凝重。他见过琼恩施法,但从未见过如此庄重的仪式。
汗水顺着他的太阳穴滑下,浸湿了粗布衣领,
当琼恩的双手落在女孩额头时,一粒萤火虫般的光点从女孩胸口升起,在众人惊叹的目光中消散于空气。
“醒来吧,小姑娘!”琼恩轻轻拍打女孩的额头。
女孩的眼脸颤动了几下,然后缓缓睁开。她困惑的目光扫过周围的面孔,最后落在叔叔身上。
“这里是—巴兹尔叔叔我这是死了么?”
年轻人膝行上前,颤斗的双手紧握侄女的手。“没有,你活过来了。琼恩圣者救了你,光之王救了你。”
女孩转向琼恩,嘴唇无声地蠕动着:“光之王”
这个称呼像野火般在人群中蔓延。提利昂注意到琼恩并没有纠正他们,他的灰眼睛里闪铄着复杂的光芒。
琼恩没有出言辩驳,说明光明之源和光之王并不相同。
此时的奴隶湾,已知的烈日行者只有自己一人,与其费事和红袍僧们争夺信徒,不如借光之王的名义行事,就象老师在河间地以七神的名义行事一般。
夕阳将难民营染成血色,海风裹挟着细沙拍打在人们脸上。琼恩站起身时,膝盖处的布料已被沙地磨得发白。
他拍去手掌上的沙粒,指节处还残留着施法后的微弱光芒。
“琼恩,”丹妮莉丝的声音忽然柔和下来,她向前迈了一步,绣着龙纹的靴尖陷入沙中,“如果我请你帮我整顿并拯救这些阿斯塔波人,你需要什么?”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腰间悬挂的龙形徽章,“黄金?权力?美人?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琼恩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望向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一艘商船正缓缓驶过弥林港口,却没有停泊,风帆在夕阳下如同燃烧的火焰。
“给我一条船,”他说,“让我回河间地。”
丹妮莉丝的指尖突然收紧,龙徽的尖角刺入皮肤。一滴血珠渗出来,很快被干燥的空气吸走。
“我没有船。”她的声音变得艰涩,“一条都没有。”
海鸥在头顶盘旋,发出刺耳的鸣叫。
琼恩沉默地注视着它们,直到鸟群飞远。
“那么给我一百个士兵,”他最终说道,“两百个懂得照顾人的中年妇女,还有尽可能多的医土,无论水平如何。”
“那你自己呢?”丹妮莉丝追问,“我是女王,不可能让你做事而不支付任何代价。”
一阵带着咸味的风掀起琼恩的上衣,露出下面磨损的剑带。
他伸手按住飘动的布料,声音低沉:“我帮助他们,并不是为了你——”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周围跪拜的难民,“如果你真要给,那就给我足够多养活他们的粮食吧。”
丹妮莉丝的眼神骤然黯淡。她转头望向难民营边缘,“我也没有粮食”这句话象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琼恩挑起一边眉毛。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出奇地像提利昂一一尽管他自己并不知道。
“怎么会没有呢?”他的声音带着克制的嘲讽,“我听说弥林城里有很多大金字塔,而这些金字塔屯放着吃不完的粮食。”
“可是他们一一”丹妮莉丝猛地住口,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她想起昨天金字塔贵族们傲慢的面孔,想起他们以“传统”为名拒绝开仓放粮的说辞。
琼恩耸耸肩,皮革腰带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好吧,那不关我的事——”他故意拖长声调,目光警向站在一旁的提利昂,“不过我听说提利昂·兰尼斯特当过财政大臣,也许他能帮你从那些奴隶主手里榨出粮食来。”
提利昂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微微侧头向琼恩致意,他知道这是琼恩对于自己暴露他的身份而采取的小小报复一一这可不是一个容易干的活儿。
“被雪诺大人记住可真令我受宠若惊,”他的声音带着惯常的戏谑,但眼神异常锐利,“不过我猜女王需要的不是‘榨取”,而是更有创意的解决方案。
丹妮莉丝捏紧拳头,她看着那个被治愈的女孩正小口啜饮叔叔喂给她的褐色药汤,周围难民望向琼恩的眼神充满了狂热的崇拜。
银发女王深吸一口气,海风中的腐臭味道让她胃部抽搐。
“我会把你要的粮食送过来的。”她最终承诺道,声音恢复了女王的威严。
琼恩点点头,行了一个标准的北境礼。当他直起身时,暮色已经笼罩了营地。火把接二连三地点亮,在渐浓的夜色中如同漂浮的萤火。
待丹妮莉丝和她的随从离开后,琼恩立刻垮下肩膀。他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那间充当病房的木板屋,每走一步都象是拖着千斤重担。
简陋的屋子里没有病人,但是依然有汗液、血液和草药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几乎令人室息。
琼恩通过木板墙的缝隙向外望去。月光下,女王的队伍正缓缓向弥林城门行进,青铜城门在火炬照耀下闪铄着冰冷的光芒。
他跌坐在角落的草垫上,沙哑地呼唤:“维恩,戴利恩,帮我去山姆那里打一壶热水来。”
“戴利恩一个人去就行了,”维恩挠着他那头乱蓬蓬的头发,“我留下来帮你。”
“废话这么多,跟我走。”戴利恩一把拽住维恩的骼膊。这个曾经的歌手如今手上满是茧子,
但眼神比在长城时清明许多。他敏锐地察觉到琼恩需要独处的时刻。
当木门吱呀一声关上后,琼恩终于放任自已瘫倒在地。他抓扯着汗湿的黑发,深深吸了一口气。咸腥的海风穿过木板缝隙,带来片刻清凉。远处传来海浪拍岸的声响,规律如心跳。
在河间地的日子里,刘易总在治疔前进行漫长的祈祷。那时的琼恩常常不耐烦一一明明光明法术心念一动就能施展,何必多此一举?直到离开布拉佛斯,来到这里,独自面对这片苦难之海,他才明白老师的深意。
“扯着狮子皮当大旗”琼恩无声地笑了,笑声很快变成一声叹息。
他怎么可能不想救这些难民?若真无情,他大可将伊蒙学士送到城门就转身离开。
但跟随刘易的岁月已经改变了他,那些平民不再是无足轻重的蚁,而是活生生的人一一是力量,也是责任。
木板屋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琼恩挣扎着爬起来,从缝隙中看到一群阿斯塔波人正围着山姆威尔·塔利。
胖子怀里抱满草药,正耐心地解答他们的问题。月光下,山姆的圆脸上带着疲惫却坚定的神情。
老师说得对,琼恩想,当你想要达成一桩交易时,绝不能显得太过急切。他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嘴角浮现一丝苦笑。
老师,我学得还不错吧?你会为我这个不听话的学生骄傲吗?
没有答案,只有海浪永不停歇的私语,
弥林的夜空繁星密布,大金字塔顶端的火炬将丹妮莉丝的身影拉得很长。她疲惫地推开寝宫大门,发现弥桑黛正在灯下研读一卷古老的羊皮纸,而伊丽和姬奇则为了拉卡洛争得面红耳赤。
“你对他来说瘦得象根芦苇,”姬奇甩动着她的银铃辫子,“不男不女的,拉卡洛才看不上。”
“伊丽反唇相讥:“谁不知道你胖得象头母牛,拉卡洛宁可睡马既也不要你。”
“够了!”丹妮莉丝的声音让两个多斯拉克侍女立刻声。
“拉卡洛是吾血之血,”她一字一顿地说,喉咙因干渴而灼痛,“他的命属于我,不是你们。”
她想起拉卡洛近日的变化一一从拉札回来后,他长高了半尺,古铜色的手臂上新增了三道伤疤,发辫上的铃铛随着步伐发出清脆声响。确实比阿戈和乔戈都要挺拔了
“我从难民营带回几个人,”丹妮莉丝扯开沾满尘土的外袍,“年长的那位是我曾叔公,伊蒙·坦格利安学土,男性侏儒是我新招募的顾问,还有个侏儒姑娘——”她顿了顿,“让她和你们作伴吧,她会带来欢乐的。给他们安排合适的房间和仆人,晚点我会召见他们。”
丝绸外袍滑落在地,露出被汗水浸透的亚麻衬衣。丹妮莉丝感到每一寸肌肉都在抗议。
“现在我要沐浴,”她命令道,“姬奇,把这些衣服拿走烧掉。伊丽,让奎扎找些轻薄的衣裳来。”
她望向开的露台,热风卷着沙粒刮过大理石地面,“这天简直热得不象话。”
弥桑黛优雅地行了个屈膝礼,随即唤来一名年长的侍女去安排事宜。
作为女王最信任的侍女,她只需传达命令而非亲自执行一一除非事关丹妮莉丝本人。
当丹妮莉丝踏入浴池时,清凉的水让她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她示意弥桑黛一同入水。“昨晚我好象听见阿斯塔波人在挖城墙,”小文书一边为女王搓背一边低声说。
伊丽和姬奇交换了个眼神。“他们用什么挖?”姬奇笑道,“手指吗?”
“正是,”弥桑黛认真地点头道,“老城墙的砖块已经松动了。他们想挖出一条进城的信道。”
“那得挖上好几年,”伊丽不以为然,“城墙厚着呢。”
丹妮莉丝突然抓住弥桑黛的手腕。“我也梦见过这个,”她的紫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安,“但营地离城墙有半里远—不可能有人真的在挖墙。”
“陛下明鉴,”弥桑黛顺从地低下头,“要洗头发吗?马上要来讨论婚礼·”
“婚礼!”丹妮莉丝猛地从水中站起,水珠顺着她苍白的肌肤滚落。她几乎忘了这桩事,或者说,她故意让自己忘记。尔共进晚餐·想到这里,她突然感到一阵室息。
“伊丽,”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拿我那件绿色托卡长袍来,镶密尔蕾丝的那件。”
“卡丽熙,那件正在修补。蓝托卡已经准备好了。”
“蓝色也行,”丹妮莉丝疲倦地闭上眼睛,“反正他们不会在乎。”
水面逐渐恢复平静,倒映出她紧绷的面容。婚礼、难民、反叛的贵族、神秘的北境人这些思绪如同毒蛇般缠绕着她。
而是一种近乎怜悯的神情。
她沉入水中,让温水淹没头顶。坦格利安允许自己暂时忘记女王的职责,只做一个疲惫的年轻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