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恩的剑锋第三次抵住维恩的咽喉时,整个甲板突然倾斜。维恩跟跑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船舷上,未制的围栏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的皮手套在潮湿的木头上打滑,险些翻入海中。
“你感觉到了吗?船动了一下。”琼恩收剑入鞘,皮革剑鞘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维恩揉着撞疼的肩膀,牙咧嘴地站起来,华丽的外套上沾满了木屑和盐粒:“它确实动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痛苦,右手不自觉地按在左侧肋骨处。
戴利恩从一堆缆绳中抬起头,晒得黑的脸上绽开笑容,露出两排白得刺眼的牙齿。
“风来了!”他猛地跳起来,冲向右侧船舷时差点被一卷散落的绳索绊倒。阳光通过破碎的云层,在他身后投下细长的影子,照亮了甲板上凝结的盐霜。
琼恩抬头望向主梳。原本菱靡不振的帆布此刻正贪婪地吞咽着海风,红色条纹在帆面上舒展,
随着帆布的鼓动而变换型状。
远处,海天交界处泛起鱼鳞般的波纹,那是风掠过海面的痕迹。他注意到帆索绷紧时发出的吱嘎声比往常更加刺耳。
甲板下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水手们像受惊的螃蟹般从各个舱口涌出,他们黑的脸上写满疲惫与期待。
大副站在舵轮旁,用带着浓重瓦兰提斯口音的古语吼出一连串命令。他的声音嘶哑,显然已经喊了太久,脖子上凸起的青筋清淅可见。
“拉起前帆!收紧主桅索!”大副挥舞着粗壮的手臂,汗水顺着他布满刺青的脖颈流下,在脏污的业麻衬衫上留下深色痕迹。
桨手们终于能松开绑在手腕上的皮绳。他们揉搓着肿胀的手指关节,有些人直接瘫坐在甲板上,仰头灌下装在皮囊里的淡水时,液体顺着嘴角流到胸前的毛发上。
西风越来越强劲,带着咸腥的气息卷过甲板,吹得缆绳喻喻作响,把几个水手的帽子掀入海中。
琼恩的手指无意识地摩着剑柄上的配重球,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想起长城。
也许我们真能到达弥林,他想。这个念头刚闪过,维恩突然抓住他的手臂,力道大得让琼恩皱眉。
“看那边。”维恩的声音变得紧绷。
他指向船尾方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灰绿色的眼睛里映出远方诡异的天空。
琼恩转身望去。东方的天空湛蓝如洗,但西方天际却堆积着一堵奇异的云墙。那不是普通的雨云,而是一种病态的铅灰色,云层边缘泛着不祥的紫光,象一块淤青横亘在海平在线。更远处,云层呈现出罕见的波浪状条纹,仿佛有巨人在天空划下爪痕。
“对角条纹,”维恩的声音干涩,“我父亲说过这种云。在夏日之海见到这种云,就意味着”
琼恩眯起眼睛,北境的寒风没有教会他读懂海上天气的征兆:“什么意思?”
“意思是,”维恩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结上下滚动,“有个大家伙正跟在我们屁股后面,比任何海盗船都可怕。”
琼恩正要回答,馀光警见一抹红色。莫阔罗不知何时出现在船尾楼,他的红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两名“燃烧手指”随从跟在身后。这个时间见到红袍僧很不寻常一一他通常要到傍晚才会现身。
神僧对琼恩点头示意,脸上的皱纹在阳光下显得更深了,左颊上的火焰刺青似乎也在跳动。
琼恩的胃部突然收紧。他想起寡妇的预言一一这艘船永远不会到达目的地。
他一直以为那意味着船长会在远离瓦兰提斯元老院控制后改变航向,或者红袍僧会劫持船只。
但现在看来,他们都想错了。海风突然变得冰冷,穿透了他单薄的外衣。
“这不是你们预见的,对吗?”
莫阔罗没有立即回答。他举起镶崁着红宝石的权杖,指向那片诡异的云层。
阳光照在宝石上,折射出鲜血般的光斑,在甲板上投下跳动的红色光点。
“不是。”他的声音让琼恩想起临冬城地下墓穴中的回音,“这不是他看到的。”
戴利恩凑到琼恩身边,困惑地眨着眼睛,睫毛上沾着盐粒:“我不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他的手紧握剑柄,指节发白。
琼恩深吸一口气,海风的咸味充满肺部,混合着甲板上焦油和腐烂食物的气味。
“意味着我们要有麻烦了。走吧,去问问船长需不需要帮忙。”
他说着解开腰间皮带上挂着的匕首,递给戴利恩,“拿着,可能用得上。”
他转身向舵轮跑去,靴子在湿滑的甲板上打滑。就在这时,提利昂和佩妮从下层甲板钻了出来侏儒的脸上挂着如释重负的表情,他的外套沾满了酒渍,右袖口还挂着某种可疑的黄色污渍。
“戴利恩!”提利昂的声音尖锐刺耳,几乎被风声吞没,“我们是不是要起飞了?”他的小手抓着舱门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戴利恩的表情变得凝重,额头上的伤疤显得更加明显:“是的但恐怕不是你想要的方式。”他说话时,一片帆布在头顶发出危险的撕裂声。
提利昂的笑容僵住了,脸上的伤疤扭曲成奇怪的型状:“你是说—"
“是的。你和佩妮最好躲到舱里去,这里对你们来说太危险了。”戴利恩边说边系紧腰间的绳索,动作熟练得象个老水手。
提利昂的小手紧握成拳,指甲陷入掌心:“不,我要看看。”
他固执地说,同时把佩妮往自己身边拉了拉。女孩的脸色苍白得象新雪。
“随你便。”戴利恩耸耸肩,转身奔向正在指挥调整帆索的大副,他的靴子在倾斜的甲板上留下一个个湿脚印。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他们勉强跑在风暴前面。西方天空的颜色逐渐变化一一先是泛黄,然后转为铁灰,最后变成墨黑。云墙越来越高,象一堵不断升高的巨浪悬在天际。海水的颜色也随之改变,从碧蓝变成深绿,最后化为浑浊的铅灰色。
第一阵真正的狂风袭来时,琼恩正抓着前梳的固定环。这风与先前的完全不同一一冰冷、潮湿,带着某种压迫感,仿佛有看不见的巨手在推挤船身。船长显然也感觉到了异常,他大声下令改变航向,试图避开风暴的路径,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但这只是徒劳。风暴的范围太大了,海面开始翻腾,浪头越来越高,有些已经漫过较低的船舷。“臭烘烘的管家”号象片树叶般在浪涛中起伏,每次下落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木头呻吟声。
“该躲起来了。”提利昂拽着佩妮的手臂,把她拉向舱口。佩妮的裙摆被狂风吹得翻飞,她不得不双手按住帽子,但还是被一阵突来的强风掀走,长发瞬间散开,像旗帜般在脑后飘扬。
闪电开始撕裂天空,紫色的电光在云层中豌,将甲板上的一切染上诡异的色彩。
雷声震耳欲聋,近得仿佛就在头顶炸响,震得人牙齿发颤。美丽猪和克朗奇狗在底舱发疯般地尖叫,狗的吠叫声穿透了风暴的喧嚣,混合着木头扭曲的吱嘎声,组成恐怖的交响乐。
提利昂后来告诉琼恩,当他回到舱室时,那头该死的猪已经拉得到处都是,粪便随着船身倾斜在地板上滑动。
佩妮试图安抚动物们,而提利昂则用他能想到的所有脏话咒骂着清理那些秽物。他们把能固定的东西都绑好,不能固定的都塞进了储物箱,但一个突如其来的巨浪还是让所有东西再次散落。
“我害怕,”佩妮在船身又一次剧烈倾斜时坦白道。她的手指紧紧抓着床铺边缘,指节发白,
嘴唇失去血色。船舱里的油灯早已熄灭,只有闪电通过舷窗时才能短暂照亮她惊恐的脸。
提利昂没有立即回答。他想起父亲,想起詹姆,想起雪伊——金手永远冰冷,但女人的手是温暖的。在风暴最猛烈的时候,两个孤独的灵魂紧紧相拥,佩妮的心跳快得象受惊的小鸟,隔着单薄的衣料传来。
船体的呻吟声越来越响,美丽猪发出刺耳的尖叫,后腿踢翻了水桶。佩妮四肢着地爬过倾斜的地板,抱住母猪的脖子轻声安抚。
看着女孩和猪互相安慰的场景,提利昂本该觉得好笑,但他笑不出来。
每个人都值得比猪更好的安慰,他想。一个真诚的吻,一点善意——无论高矮胖瘦。
他摸索着查找酒瓶,却发现所有的朗姆酒都洒了,瓶子的碎片散落在角落,反射着闪电的光芒。清醒着被淹死,这太残酷了。提利昂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尝到血和盐的味道。
当船身突然平静下来时,戴利恩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他瘫坐在甲板上,腰间的绳索深深勒进皮肉,在衣服下留下淤青。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混合着血和盐。
“结束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我可以把它解开了么?”手指已经因长时间紧握而麻木,指甲缝里塞满了焦油和木屑。
“你想死么?”维恩厉声喝道,他的左眼上方有一道新鲜的伤口,鲜血不断流下,染红了半边脸。“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台风眼!看上去平静,但是实际上是在整个风暴的最中央。你们看!”
他指向船只的四周,手臂上的肌肉因用力而绷紧。船在诡异平静的海面上漂流着,海水黑得象琼恩在学城见过的龙晶,平滑得能映出头顶破碎的星空,
但四周的景象令人室息一一东西南北各个方向,云墙都如黑色山脉般拔地而起,翻滚的云浪中不时亮起蓝紫色的闪电,照亮内部诡异的旋涡结构。
戴利恩听到甲板下传来尖细的哭喊声,听起来象是婴儿的哭声。还有莫阔罗的声音,红袍僧站在前船楼上,法杖高举过头,祈祷词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船中段,十二个水手和两名“燃烧手指”正拼命与乱糟糟的绳索搏斗,他们的动作因疲惫而变得笨拙。
其中一人失手让绳索滑脱,粗的麻绳立刻在他手掌留下深可见骨的血痕。戴利恩不确定他们是想升起帆还是降下它,但直觉告诉他无论哪种选择都注定失败。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微风突然回归,先是轻柔地拂过脸颊,带着海藻和远方雨水的味道。但转瞬间就变成了咆哮的狂风,撕扯着一切未被固定的物体。
莫阔罗的法杖顶端喷出绿焰,却在离杖头的瞬间就被风吹散,火星如萤火虫般四散,而他本人则消失在风中。
接着是暴雨,不是寻常的雨,而是整片海洋被倒扣在头顶。戴利恩的视野瞬间被水墙填满,前船楼和后船楼都消失在灰暗的雨幕中。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头顶断裂,发出雷鸣般的轰响。
他正巧抬头,看到主帆在两个人还挂在索具上时就完全张开了。接着是一连串木头爆裂的声响,比他听过的任何战场号角都更令人胆寒。梳杆,他意识到,同时本能地抓住最近的一根绳索。
一阵狂风将他掀离甲板,重重摔在围栏上。肋骨传来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嘴里充满铁锈味。
下方的船体发出可怕的呻吟,像垂死巨人的喘息。然后,伴随着最后一声撕裂般的巨响,桅杆彻底断裂了。
戴利恩没有亲眼看见,但听到了木头碎裂的轰鸣。空气中立刻充满飞溅的木片,其中一片擦过他的眼角,带走一块皮肉;另一片插入他的大腿,第三片则钉进了他身旁的橡木甲板,入木三分。
他尖叫起来,声音淹没在风暴的怒吼中。
他想起寡妇的话一一这艘船永远不会到达目的地。在雷鸣与海浪的轰鸣中,戴利恩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笑得眼泪横流,与雨水混在一起。这太荒谬了,他们所有人,都象棋盘上的棋子被无形的手摆布着。
当风暴终于过去,幸存者们象雨后蚯蚓般从各个角落爬出来时,塞斯拉·科荷兰号已经面目全非。船身倾斜十度,甲板上遍布碎片和血迹。仅存的梳杆残桩比提利昂还矮,断口处参差不齐,像被巨人咬过。船首像的手臂折断,那本石雕卷轴沉入海底,带着它记载的秘密。
九个人失踪了,包括大副、两名“燃烧手指”和莫阔罗。
戴利恩站在积水遍布的甲板上,望着平静下来的海面。本内罗在他的火焰中看到的是这个么?
莫阔罗最后又看到了什么?这些问题像鱼钩般钩住他的思绪。
提利昂一瘤一拐地走到琼恩身边,后者正躺在地上喘息,胸口剧烈起伏。
“预言就象个训练不足的骤子,”侏儒嘧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看起来好象有点用,但关键时刻只会踢你的脑袋。”他的眼睛布满血丝,衣服凌乱得象乞弓。
琼恩勉强坐起来,解开腰间的绳索,露出下面被磨破的血肉。“寡妇警告过我们,”他喘息着说,“说本内罗在火焰中看到了——”
“实际上意思是风暴会把我们当玩具拆了,”提利昂打断他,嘴唇扭曲成一个痛苦的笑容,“然后我们就能在悲伤湾漂流,直到开始吃彼此。你觉得他们会先宰了那头猪,那条狗,还是我?”他说着拍了拍自己短小的腿。
“谁也不会不会”琼恩挣扎着站起来,关节因长时间紧绷而发出响声。他走向船长室,靴子踩在积水中发出哗啦声。
船长的情况比船还糟。他的双腿在风暴第一轮袭击时就断了,白骨刺破皮肉,鲜血浸透了身下的垫子。一个年轻的水手一一脸上有船锚刺青的船奴一一正试图用脏布条为他止血,但收效甚微。
“操!我的腿!我的船!”船长神志不清地咒骂着,声音因痛苦而尖利。他诅咒诸神,诅咒瓦兰提斯的元老们,特别谊咒那个河边的寡妇。
“都是那两个婊子带来的厄运!”
琼恩知道他指的是佩妮和吉莉。
他蹲下身检查伤势。断裂的腿骨需要重新接合,这需要光线一一昏暗的舱室里根本做不到。
“把他搬到甲板上,”琼恩命令道,但船奴只是茫然地眨眼,显然不懂通用语。
琼恩深吸一口气,双手在胸前交叠。当他再次张开手掌时,一道金色光芒从指缝间流出,在昏暗的舱室里格外明亮。
“拉赫洛,”他清淅地念道。
船奴的眼睛瞪得溜圆,跪倒在地,额头几乎碰到甲板。他颤斗着帮助琼恩将船长抬上甲板,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加重伤者的痛苦。
此时风雨渐息,幸存的水手们散布在甲板四处,或坐或躺。当他们看到琼恩拖着他们的领袖来到甲板上,纷纷将视线投了过来。
阳光照在伤处时,琼恩不禁皱眉。伤势比他想象的更严重,需要立即处理,
这让琼恩尤豫起来,如果没有任何铺垫就割开船长的伤口,他相信这些水手们一定会上来阻止。
于是他转向维恩:“让所有受伤的人都过来。”然后对戴利恩说:“找些干木柴,生堆火。”
很快,一堆营火在甲板中央点燃,火焰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琼恩模仿莫阔罗的姿势开始祈祷,但说出的词句有些不同:“我们感谢太阳赐予温暖,感谢星辰指引方向”他的声音起初有些尤豫,但越来越坚定。
水手们陆续聚集过来,有人低声跟读,有人只是沉默地注视。三个幸存的“燃烧手指”也从底舱走出,其中最年长的乌列不过二十岁,红色皮甲下的身躯壮硕如山。
当他们看到琼恩周身浮现的金色光晕时,乌列的脸色变得苍白。琼恩的声音突然提高:“光之王,照亮你的仆人琼恩·雪诺的道路!”
随着最后一个词落下,他背上的光影竟隐约形成翅膀的型状,让所有见证者倒吸冷气。
乌列向前一步,单膝跪地。
莫阔罗曾告诉他,这个北境青年对光明的理解不同寻常,现在他亲眼见证了神迹。
琼恩眼中的金色雾气越来越浓,当他开口时,声音低沉得不似人类:
“光之王给了我启示。救世主在弥林等着我们。”他的手指向东方,“在那里,奴隶将获自由,自由人得享富足。”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将成为见证者。所有人。”
第一个接受治疔的是被热油烫伤脸的厨师。琼恩只是抬手,一道金光落下,那些可怕的水泡和溃烂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厨师摸着自己光滑的脸颊,泪水涌出:“光我看到了光!”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斗。
一个接一个,伤者在琼恩手下痊愈。断骨接续,伤口愈合,就连高烧不退的老水手也恢复了清醒。
甲板上的气氛逐渐从绝望变为敬畏,最后化为某种狂热的希望。
当琼恩结束最后一个治疔时,夕阳正好沉入海平面,给破损的船身镀上金色光芒。
乌列走到琼恩面前,深深鞠躬:“我们将追随你前往弥林。”
他的红色短裙在晚风中飘动,象一面破损的旗帜。
在船尾,提利昂注视着这一切,表情复杂,
“又一个救世主,”他对佩妮低语,“世界从不缺救世主。”但就连他也不得不承认,琼恩在刘易的手下学了很多。
佩妮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握住他的手,眼晴还盯着那个正在指挥修补船只的高大身影。
夜幕降临,繁星重现天空。科荷兰号虽然伤痕累累,却奇迹般地仍能在海面上漂流。
琼恩站在船首,望着东方的黑暗。他不知道弥林等待他的是什么,但此刻,他第一次感到某种比恐惧更强烈的情绪一一目标。
在他们身后的海平在线,最后一丝风暴的馀韵终于消失。而在前方,东方,第一颗星星已经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