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南门外的大地,终于归于一片令人室息的死寂,血雾在风中缓缓飘散,却带不走那股压抑到极点的气息。
空气里仍弥漫着焦臭与腥甜,仿佛整片原野都被鲜血浸透。
放眼望去,遍野尽是横陈的尸骸。
断裂的肢体与破碎的盔甲混杂在泥浆中,血水与积水汇成一片暗红的沼泽,踩上去甚至会没过人的战靴,只留下一串串被血泥吞噬的漩痕。
馀仍在地表悄然燃烧,火光摇曳,把这片战场映照得宛如一座无边的坟场。
偶尔有铁器倒塌的脆响传来,却很快被寂静吞没,仿佛死亡本身也在俯瞰这片大地。
兽人的嘶吼声彻底消散,只馀下风声卷过旌旗残破的裂口,自南方席卷而来的三大氏族联军,五万馀众,如今只剩下零星残兵,在人类骑兵的追杀下仓皇遁逃。
赤焰氏族的旗帜早已被斩作碎片,荒兽氏族的旗帜伏倒在血泥中,半截兽骨般的旗杆仍在颤斗;雷霆氏族的族首则带着残馀的狼骑仓促溃退,消失在远方黑暗的山影之间。
三大氏族之中,两位族首伏尸原野,昔日的凶威轰然坍塌,血与火曾经撑起的傲慢与嚣张,如今只馀下冷却的尸堆与死寂的夜空。
可在这片血泊中站立的人类,同样已几乎耗尽了最后一口气。
幸存的士兵们一个个瘫坐在血泥里,盔甲破碎斑驳,呼吸沉重而急促,眼神空洞无神。
有人双手依旧死死着断裂的长枪,却早已分不清这兵器究竟是自己的,还是死去同袍遗落的;
有人靠着残缺的盾牌,浑身颤斗,双眼紧闭,唇间低声喃喃着战友的名字,那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更有人抱着冰冷僵硬的户体,泪水与血水一同滴落,任凭旁人如何劝说也不肯松手。
倒下的户体在原野上堆积成了丘陵。
既有人类,也有兽人。
战死的人类脸庞僵硬,有的仍保持奋战时的狞,有的嘴角挂着未及呼喊的血泡,双眼大睁,死不目;
与他们交叠在一起的,是庞大兽人的尸骸一一獠牙裸露,血孔密布,许多在死前仍保持着扑杀的姿态。
血肉、碎甲、断骨混作一团,在泥泞与血浆中早已分不清界限。
偶尔还能听见低沉的喘息,那是尚未死透的兽人。
他们用残破的手臂支撑着地面,眼框深处依旧闪铄着血祭馀留的赤红,发出嘶哑而虚弱的低吼。
可很快,就有巡逻的士兵快步走来,长剑毫不迟疑地刺穿他们的咽喉。
血柱喷溅而起,兽人的声音戛然而止,战场再度沉入压抑的死寂。
火光映照下,这片战场已失去了所有喧嚣,唯馀的是令人心悸的沉默。
军医与城中的民兵小心翼翼地穿行在血泊之间,靴子陷进泥泞与血浆,发出黏稠的声响。
他们弯下腰,逐一翻看倒下的士兵,查找尚有气息的伤员。
有人被发现时只剩半口气,军医立刻撕下破布包扎,可还未系紧绷带,伤兵的胸膛便骤然停顿,眼神在黑暗中黯淡下去。
有人被抬上担架,才走出两步,身子彻底瘫软,手里的长枪滑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在死寂的战场中格外刺耳。
“这边!还有人活着!”
“快!担架过来!”
嘶哑的呼喊此起彼伏,却没有半分喜悦。
更多的地方,只剩下一具具被抬出的尸体。
士兵们的动作僵硬到近乎机械,双手早已因血浆凝固而不灵活,但他们依旧坚持,因为他们明白一这些冰冷的躯体,都是与自己并肩搏杀到最后一刻的战友。
城头的守军俯视着下方炼狱般的景象,原本的欢呼声早已消散。
有人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只有泪水无声地滑落。
火光映在他们的眼框中,照出一片猩红。
夜风吹过,吹动破碎的旌旗,也卷起血腥与硝烟。整片战场宛若一座无声的坟场。
卡斯顿,保住了。
巴伦西亚,保住了。
可无人敢真的欢呼。因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一一这不是终点,只是无尽血战的开始。
夜幕彻底笼罩了王都南门外的大地,篝火与残烛在风中摇曳,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照出一张张疲惫到极点的面孔。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焦臭,连呼吸都象是从死者胸膛里夺来的残喘。
点兵的号令终于在混乱的战场间响起。
军官们拖着沉重的步伐穿梭在破碎的营地与尸丘之间,手中紧着染血的名册,声音嘶哑而低沉。
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士兵的名字。
“在!”偶尔有人跟跪上前,眼神麻木。
更多时候,回应的是死一般的沉默,那沉默令人心口发凉。
名册上的名字被一一划去,仿佛一条条生命,被铁笔钉进了坟土。
“第七军团本部十三个团,原两万五千人——现下点得出的,还剩一万五千馀。”
“第二军团三个团,原一万人能站出来的,不到四千。”
“第四军团三个团,原一万人—只馀五千。”
字字如铁,沉重得几乎碾碎众人的耳膜。
每一次报数,都是一声丧钟,象在为死者敲响,也象在为幸存者鸣响。
那些混编的地方守军与雇佣兵情况更为惨烈那支曾经有八个团,约两万五千人的混编军,如今只馀下一万人还在列队。
残缺的队列背后,遍地散落的尸堆,就是他们的去处。
即使是最后才出城作战的第一军团,也未能幸免。
他们的铠甲在火光下依旧反射出冷冽的光泽,但那光泽背后,是近五千条长眠于血泥的性命。
每一盏火堆旁,都有人静静地坐着,怀里抱着同袍的遗骸,眼泪已流尽,连哭声都发不出来。
夜风吹过,火光摇曳,战场上报数的声音一声声传开,象是整座王都在低声哭泣。
而德萨拉的援军同样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那轮震撼天地的骑士冲锋,的确在瞬间撕碎了兽人的阵线。
可当他们冲过血泊,陷入兽人阵中时,迎来的却是血祭加持下的疯狂反扑。
当铁甲骑士坠入敌群,被拖下马时,他们与凡人并无两样。
利齿撕开喉咙,战锤砸碎头盔,无数骑士在斧锤下坠马,被拖入血泥,在乱军中撕裂。
沉重的铁甲也未能庇护他们,许多骑士团都损失惨重,铁盾骑士团更是连大团长也殒命。
残破的盾牌与折断的长枪横陈在户体旁,碎裂的板甲下伸出僵硬的手臂,指尖依旧死死着剑柄。
几面曾像征荣耀的骑士团旗帜,此刻已被血泥浸透,垂落在地,再无人能将它们重新竖起。
那随风颤斗的破布,就象是低沉的挽歌。
当各方数字被急报汇总到塔楼时,查尔斯三世面色铁青。
他伫立在石垛之后,缓缓伸手握住粗糙的垛口,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火光映照下,他的嘴一张一合,却迟迟吐不出声音。
人类赢了。
王都的围困终于被撕裂,兽人三大氏族的五万大军只逃出不足一成,赤焰氏族在血火中几乎彻底复灭,荒兽氏族的族首倒在黑锋骑士团大团长的剑下,雷霆氏族的旗帜在慌乱的溃逃中消失无踪。
曾经横扫大陆的凶威,此刻只剩残影。
然而,胜利的欢呼未能在战场上久久回荡。
整片南门外的原野上,尸骸层层叠叠,血水与泥浆汇成沟壑,冷风吹过时发出令人心悸的腥气。
那一具具横陈的躯体,既有兽人魁悟的身影,也有王国士兵再也无法站起的背影。
他们无声,却在以最残酷的方式提醒所有幸存者:
这不是凯歌,而是一场以鲜血与白骨堆砌出来的惨胜。
风自塔楼掠过,吹动松弛的鼓面,发出沉闷而低哑的声响,在夜色中一声声回荡。
这声音不象是军令,更象是战场死者的馀音。
即便是历经无数征战的老兵,此刻俯瞰下方那片血海,也依旧眼皮止不住地抽搐,喉咙干涩发紧,仿佛吞咽的都是血腥与泥腥混杂的气味。
南门前的平原仍翻搅着血色的馀波,户堆横陈,血水缓缓渗入泥土,化作暗红的流淌。
夜色愈加深沉,篝火的火星在冷风里零散飘散,闪铄着随时可能熄灭的微光。
南门外,那面帅旗依旧竖立在户山血海中。
布料已被撕裂成残破的条幅,血迹凝固在其上,但它仍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以顽强的姿态宣告这里尚有人类的意志。
就在那面帅旗下,莱昂静静地躺在临时搭建的营帐里。
厚重的战甲已被卸下,血迹浸透的绷带层层裹在身上,呼吸虽沉,却尚有起伏。
副官凯尔始终守在他身旁,双眼布满血丝,脸上尽是连日血战未散去的阴影。
他的手心因长时间紧握剑柄而裂开一道道口子,血与汗早已干涸成硬。
偶尔有士兵过来,低声询问军团长的情况,他只是沉默地摇头,神色冷硬,不肯离开半步。
莱昂的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体内所有的血色都已流尽。
胸口厚厚裹着绷带,血迹早已渗透,凝成一片暗红。
所有人都心知一一他能坚持到战局彻底落定,并非因为身体尚能支撑,而是全凭一股意志死死撑住。
若非最后那一剑将赤焰族首钉死在血泊中,若非他在正面硬生生顶住三大氏族的狂潮,即便德萨拉王国援军及时杀到,也只能在尸海之上,见证王都的陷落。
“军团长大人—
营帐外,一个年轻的士兵探头而入。
声音颤斗,却带着强忍泪水的硬咽。
他的目光再没有往日的拘谨畏惧,取而代之的,是炽烈的崇敬与依赖。
“王国救星。”
这几个字最初只是喉咙里低沉的呢喃,很快便在幸存的士兵们之间传开。
先是低语,继而交汇成暗夜里彼此呼应的声音。
它没有呼号般的激昂,却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执,在血腥与死寂的夜色中,成了压抑的人心中唯一能依靠的安慰。
塔楼之上,查尔斯三世背负双手,长久凝望着南门外的黑暗。
远方仍在燃烧的火光,映照着血色的烟雾,在夜风中摇曳不定。
他的心情沉重到极点,却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一一这一战的意义,绝不仅仅是守住了王都。
兽人自入侵以来,第一次遭受如此惨烈的失败。
三大氏族五万馀众化作血泥,族首折损两人,这个打击足以摧折他们的锐势,迫使他们停下攻势。
人类在绝境之中,终于换得了久违的喘息。
更重要的是,德萨拉王国的援军亲至,让整个王国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一一巴伦西亚并非孤军奋战。
黑锋骑士团的旗帜在血火中猎猎高举,宣告着另一片国土的骑士已经出手,与他们并肩。
那一刻,守在城头的无数双眼睛里闪过的,不只是劫后馀生的泪光,更是久违的希望。
卡斯顿的保卫战,保住的已不仅是巴伦西亚的心脏,而是整个南大陆的火种。
查尔斯三世缓缓闭上眼,胸膛起伏,许久方才吐出低沉而坚定的一句话。
“人类的联盟将从此战开始。”
这声音融进了夜风与火光,回荡在血与尸骸交织的大地上,化作一份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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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劫后馀生的平民们终于得知兽人溃退的消息。
街巷间,哭声与笑声交织成一片,有人跪倒在石板路上,双手紧贴冰冷的地面,反复亲吻;
有人扑进亲人的怀抱里,泣不成声;也有人仰天嘶喊,把声音撕裂在夜空之下。
这是一种撕裂般的狂喜,是从绝望深渊中骤然被拉起的本能释放。
祈祷声在破败的教堂与街口响起,圣象前点燃了新的烛火,微弱却坚韧。
然而在血与火的前线,幸存下来的士兵们却没有太多欢呼。
他们明白得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一这不是终点。
兽人不会凭这一败而消失,他们会退入阴影,舔伤口,重整旗鼓。
真正的战争,还在未来的某一天等待着他们,但历史的车轮,正因这一战而转向。
未来的历史上,这一役将被铭记为一一“卡斯顿解围战”。
这将是人类由守转攻的开端,是大陆联盟雏形初现的火种。
而所有的转折,都即将围绕着那个此刻昏迷不醒的年轻将领展开。
南门外,帅旗依旧在尸山血海间猎猎飘扬,残破的布面带着泥与血,却象是在替他发声:
王国仍在。
人类未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