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从东面吹来,掠过被锯木、锤声和炊烟点缀的村子,穿过一排排围栏与新搭的木屋,最后停在一座刚刚完工的岗楼前。
岗楼上,一名年轻的战士靠着粗糙的栏杆站着,双手交叠于剑柄之上,目光跟着晨雾下村道上来往的脚步来回流转。
那是一张尚显青涩的面孔,眉角还带着些农民惯有的谨慎与粗拙,但一身皮甲穿得规整,腰间的配剑已被磨得铮亮。
他的名字叫艾利克,是一个月前刚刚添加遗命团的新人,在那之前,他不过是拉泰附近一个被库曼人洗劫过的村庄中的逃难小子。
如今,他已经是遗命团的一名哨兵,属于库尼什所带领的第一小队。
村子原名“普拉比西拉维奇”,但没人愿意再提这个口的名字。
人们现在都叫它灰村,而灰烬村的重建,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昔日焦黑的废墟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烧塌的屋基上用新砍的杉木与粘土搭起了几十间棚屋,村道被重新平整过,篱笆和石墩按着训练场的样式排成两列,勉强算是内营区的边界。
河边的水并也已重新疏通,那是特丽莎带人亲自查勘过的地方,如今每日由两名老兵负责管理,早晚轮番提水,不许任何人擅自污染并口。
村中人数已经超过五百,其中有一百多人是归属遗命团的青壮年战士,其馀皆为遗命团收拢的难民,大多是老弱妇孺。
除了战士以外的男人被编入劳务队,参与修建与耕作,年长者管理物资、收集柴草,
妇人照料炊事与伤员,小孩子则在每日午时跟随两名识字的老人学写字与数数一一那是团长特地吩咐的安排。
艾利克是所有新兵里年纪最小的一个,被归在第一小队,日常跟随库尼什参加训练与巡逻,也曾随他一同踏出村外参与过一次围剿山林强盗的行动。
库尼什是第一小队的队长,也曾是莱昂初建遗命团时最早追随的那批人之一。
他有一身粗壮的体格与在战斗中磨出来的狠劲,说话从不带婉转,训兵如打铁,谁若偷懒走神,转眼就能挨一鞭。
初来之时,新兵们都怕他,艾利克也怕。
但他们很快就明白,这个粗声大嗓的男人,是他们在村外最能倚仗的壁垒。
那次山林追剿,艾利克是残馀者之一。
那日清晨,浓雾尚未散尽,库尼什只带了十人,绕小道翻过北坡,封住一条据说藏着强盗的山口。
等他们埋伏就位,那伙敌人果然现身一一共有五六个人,手持刀斧,全副武装。
艾利克握着剑的手止不住发抖,几乎站不稳。
可当那群人踏入预定的袭击位置时,库尼什第一个就带头冲了出去。
他用的不是细剑,而是一把战锤,一锤下去,将敌人的头领连头盔一并砸扁。
那一瞬间,艾利克几乎忘了呼吸。
他只记得库尼什挡在他身前时留下的一句话:
“还不动手?在等什么?等你死了老子再来给你收户吗?”
那一战后,谁也不再敢小瞧这位满嘴粗话的老兵。
此刻,艾利克站在岗楼上,看着村中已经初具雏形的营地,心中泛起某种说不清的感受。
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复仇”是什么模样,是冲锋,是斩敌,是烧毁敌寨、血溅刀锋但真正添加遗命团后他才明白,复仇是每天搬木、挖土、听命行事,是在日常训练中坚持下来,是在这一道道看似平凡却不容放松的日子里,把对仇人的恐惧,一点点消除掉。
村中央的营火再度升起。
木工队在修建一座新的军械库,那是由库尼什提出的建议,旧兵器以往都堆放在灰村后方的石屋中,空间不足且潮湿。
他当时对莱昂建议道:“一群男人天天练剑打仗,却连个正经的军械库都没有,象什么样?”
于是村中劳力便被重新划分,有十几人调去旁边的森林里伐木,用在拉泰换来的铁料做门门和架子。
军械库的墙刚砌到半人高,三面依靠原有残墙扩展而建。
门前摆着几堆破旧的兵器,有不少仍带着血渍。
艾利克站得高,能看清那堆残兵旧甲中,有一些是从之前的战场上扒下来的一一那些库曼人的长刀与破烂头盔,正准备着被打磨整修,留给新兵训练时用。
一旁传来动静,艾利克转头望去,在旁边的村子入口处,有两名哨兵正在换班。
他们是第二小队的,交接时总喜欢多说两句闲话,其中一个瘦高个正伸手比划着名,好象在描述某人如何当场斩了敌人耳朵,另一个则用肩膀撞他一下,笑骂着夸张。
村中渐渐热闹起来。
有孩子牵着小牛绕着并边跑,有几个妇人提着洗好的破布在村外晒太阳。
艾利克眯起眼,看向山道另一头一一莱昂团长昨天外出后还未归来,但这一切,都是那名大人创下的根基。
风又起了,拂过灰村的新屋、旧道与人们身上的盔甲。
艾利克低头看了眼自己腰间那把剑,转身走下岗楼。
是时候去换岗了。
训练场上已响起库尼什的喝骂声,一如既往地刺耳,却充满一种令人心安的感觉。
营地会这么一直继续下去的。
无论团长何时归来。
灰村的训练场不是专门修建的,仅是将村中央的空地清出一片,将泥地夯实,插上四根粗木桩,围出边界,用碎石和压土铺成一个练习场。
周围虽仍有杂草丛生,但已不再防碍战士起落奔走。
此刻已经快到中午,阳光灸热,炊烟在空中缓缓升起,一圈圈飘过正在练兵的队伍头顶,带看些肉汤的咸香。
库尼什正站在场边,一脚踩着木桩,浑身披着粗布披风,袖口挽到手肘。
他的嗓子一如既往地粗,一声喝下去,能震得整个村口的乌鸦飞起。
“艾利克!你是在跟敌人搔痒?再有下次,别拿剑了,去提水桶练腕力去!”
艾利克正与一名老兵对练。
他虽然已经竭尽全力,但手上力度仍显稚嫩,被对方一次下压直接打得退了半步。
听得库尼什一吼,他涨红了脸,咬牙稳住脚步,重整姿态,摆出怒斩起式,双脚错开,手臂带着惯力从右肩斜劈而下。
“架住!”
老兵不疾不徐,一记稳锋横挡,将那一剑稳稳封住,借势一转,步法斜踏逼近。
艾利克下意识后撤,却已迟了半瞬,被剑锋侧面轻拍在肩甲上,跟跪退了三步。
库尼什没骂,只是摇头,向前踏了两步,抽出腰间短棍,一指场中道:“你看他是怎么封的?你那点蛮力冲得出招式,却冲不出脑子来。”
他又转身看向周围的围观新兵:“听好了。怒斩不是劈柴!角度不对、身位太正,就算你劈下来,也会被对面捅个对穿。”
他将短棍递给艾利克,“再来一次,用你的脑子,不是你的怒气。”
艾利克双手接过,擦了把额上的汗,重新站定,
周围的新兵无声围成半圈,没人笑话他一一这里每个人都曾在这个场地上出过丑,挨过打,也被骂得狗血淋头。
他们知道只要不被赶出队伍,就还有进步的机会。
就在艾利克重新对上对手的瞬间,一声马蹄自南口传来。
不快,也不多,仅一匹。
几名哨兵提起盾走上前查看,远远便看见那人裹着灰绿斗篷,马蹄上溅着泥水,一路小跑至村口,翻身下马,从怀中取出一封封蜡的书信。
“特丽莎女士在么?”那人高声问道。
“在西侧营帐点收物资。”一名老兵答道,“你来得正好,去找她。”
那骑手略带疲态,点头致谢,快步离去。
“可能是拉泰那边的信到了。”有人低声道。
艾利克站在圈边,听得这一句,心中不由一震。
团长—还没回来,但他的动静,已经传到了村中。
库尼什也看到了信使的身影,只冷哼一声:“继续练。信的事自有上头的人去看,我们该做的,是把剑举稳,把步站牢。”
众人不敢怠慢,继续各自训练。
营地西侧,临河的那块平地已搭起三排帐篷,一排用于医治伤员,一排用于粮食存放,还有一排,专留给特丽莎调配村中事务所用。
特丽莎正蹲在地上点着一车刚运到的干粮,身后跟着两名老兵,分别拿着帐册和麻袋一一清点。
信使赶至时,她起身拍了拍膝盖,伸手接过那封信函,拆开查看。
短短数息,她眉头微皱,但未露声色,只转身吩附道:“将剩下两车粮食入库,多出来的送去村东,交由阿琳娜打理。”
那名信使原地等侯,神色略显不安,似想开口又止。
特丽莎见状,语声平静地问道:“他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团长他—他让我带口信带回来,说——村中的事物就拜托您多操心一下了。
特丽莎听后微微一,旋即轻笑了一声,点头道:“让他放心吧。”
他收起信函,转身走向中间那排帐篷:“你走得辛苦,去村里先歇歇吧。”
信使如释重负,连忙躬身答谢。
那封信函她没有再展示给别人看。
营地仍在运转,消息也在传递,但她知道,比起文本本身,重要的是村中这些人一他们每日汗流渎背地挥剑、训练、重建。
那封信只是确认,他们所做的一切,并非毫无意义。
特丽莎抬头望向山道,阳光正烈,炊烟腾起。
村中的一切,皆系于这一缕烟火之间。
黄昏来得悄无声息,阳光从林后慢慢倾斜,拖长了木墙和屋檐的影子。
灰村的正中,训练场上,库尼什刚结束了今日最后一轮训练。
场地上的沙土早被踏实,战靴在其上刻下了无数交错的印迹。
他将手中短棍往一旁石台上一丢,转身走向东侧水井,撩起一瓢水直接往脸上一抹,
溅得旁边新兵一阵乱闪。
“干什么,怕溅你两滴?你们今天在泥地上滚得比猪都还脏。”
他咂了咂嘴,随手擦干脸上的水迹,一边扫了一眼天边将落的日色,“别忘了夜岗换哨,谁他娘的敢睡得太死,老子明早端他脑袋。”
说罢,他转身朝着村北巡逻哨走去,那是他每日的例行路线一一尽管灰烬村如今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敌袭”,但从北边山口到东侧溪谷,再到西林边缘的路径,库尼什每日必走三遍,从不缺席。
夜色逐渐吞没村落,星辰开始在高空现形,风声也比白日多了几分寒意。
木屋前的火盆被重新点起,有人拎着木柴过来添料。
艾利克换了夜岗,他的岗位在村东侧临溪的一处矮坡上,此处视野尚可,能望见远处的林影,也能听见溪水潺潺。
他坐在岗哨旁的木墩上,将披风裹紧了些,手中握着旧剑,偶尔将目光从林中移向村落。
这村子白日看起来热火朝天,到了夜里,却象是一座沉默的要塞。
他不知道团长什么时候回来,但自从信使送来那封信件之后,营地的气氛仿佛凝重了几分。
听说特丽莎与万尼克已开始筹划下一步的编制调整,准备在那些新近归附的流民中挑出可用之人,分拨入各小队。
艾利克从未参与过这些决策,但他知道,若想真正扎下根来,单靠一两场剿匪战是不够的。
夜深了些,村北岗楼上的火把开始交替闪铄,那是信号一一换哨完成,巡逻队在回来。
脚步声从山路传来,沉稳而不急,是库尼什。
他如常从林中归来,手中还提着一截木杖,大概是巡路时顺手带回。
他走过艾利克的哨位时,只扫了一眼,道:“别睡过去了。”
“没打瞌睡。”艾利克回得干脆。
“恩。”
库尼什停住片刻,象是要说什么,最后只是哼了一声:“你小子今天进步不小,明天早上再试一次怒斩,记得稳住重心。”
说罢,他走远了,脚步声回荡在夜色中。
艾利克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微翘,重新握紧了剑柄。
村中议事屋内,此刻仅亮着一盏油灯,特丽莎与万尼克正围坐于木桌两侧。
桌上铺着一张地图,简陋、手绘,但勾出了村落与周边的地形与河流走向。
“这两处坡地可做耕地,需派人试种。”着地图一侧,“东林的鹿踪不多,
但有山兔,可设陷阱,南口的斥候岗要增加人手,库尼什说今日似乎有陌生人的踪影,不太确定,但不能大意。”
万尼克轻轻点头,神情一贯冷静。
“战力方面,若再吸纳一些从逃难队伍中挑出的青壮年男子,又可凑出一个完整的小队。”
“这批人的训练期不够,你不怕他们还没形成战斗力?”
“我们现在不是挑精兵,是养种子。”万尼克淡淡道,“只要给他们饭吃,有事做,
慢慢训练,迟早能成为合格的战士。”
特丽莎没说话,只看着桌上的一角。
“不知道莱昂还有多久才回来—”她忽然开口。
“他会回来。”万尼克声音很低,但毫无迟疑。
短暂沉默后,特丽莎收起地图,吹灭油灯。
“那就这么做吧,明日我开始去挑人。”
“好。”
两人从议事屋中走出,夜色已深,村中寂静,只有风吹过篱笆的声音。
而在这寂静之下,灰村缓缓沉入沉眠。
这是一座刚刚被重建的村庄,一支正在被磨成的兵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