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是太湖石，可是这个颜色跟裴千里平日看到的有些许不一样。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而且他怕自己再问下去，冰雪聪明的卢茹梅会起疑，便岔开了话题：“再下叨扰卢大人已久，心有不安，想去看看卢丞相就告辞了。”
卢茹梅款款一伸手：“这边请。”
裴千里跟上了卢茹梅，只是走远了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假山。卢府的守卫比皇宫要松散许多，如今他又对卢府的布置大概了解了，是时候找个时间夜里来打探一下了。
卢丞相坐在同一个地方里发呆。
裴千里却不着急进去，问卢茹梅：“大人身体什么样？”
这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家深夜里大风大雨地跑去找他，又冒着冷雨跑回来，裴千里真担心他会伤风感冒一病不起。
其实他这么问也有别的原因。那日匆匆说了几句话，也没有问详细。后来细想，他怀疑去找他的人或许根本就不是卢丞相，而是别人假扮成卢丞相的样子给他送信。那人为了让他没机会分辨真假，才挑那样的天气和时间来。
“倒还好，前些日子不知道怎么的着了凉，鼻塞了几日。”卢茹梅温柔回答完，便走过去，坐在卢丞相身边，“爷爷，他来看你了。”
卢丞相转过浑浊的老眼望着裴千里。
裴千里莫名地心虚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包：“我给你带了麦芽糖。”
卢丞相眼睛发亮，嘴里却说着：“小子，你好抠门。这么甜死人的东西谁喜欢。”他朝裴千里伸出手去，勾了勾手掌，示意裴千里把糖给他。
嘴巴上说不要，身体却诚实得很嘛……裴千里哭笑不得把纸包打开，伸到他面前方便他取用。
卢丞相却把纸包整个拿了过去。
其实裴千里带的是麦芽糖做的糯米点心。
卢丞相拿起一块往嘴里塞。
卢茹梅抿嘴笑了一声：“说来也怪。你跟我爷爷很有缘。他从第一眼见到你，就很喜欢你。平日对别人都是爱理不理的，也记不住谁是谁，可是你不来，他就总念叨你。莫非这事我也像他？”
裴千里嘴角勾了勾，假装没听见她的话里有话。
外面有人叫着卢茹梅，好像是卢尚书有事找她。
“我不能陪公子了”卢茹梅有些恋恋不舍，叮嘱裴千里，“公子改日一定再来。”
裴千里忙拱手：“卢大人不必客气，尽管去忙。今日多有叨扰，我也坐坐就走了。”
卢丞相等卢茹梅走远了，才忽然哼了一声：“那个没用的东西，还不如一个我孙女。什么事都要她去做决断。”
裴千里惊讶地看了一眼卢丞相：他口中没用的东西莫非说的是卢广智？在外人面前这么毫不客气的说自己儿子，也是少见。可见他又多不喜欢卢广智。
卢丞相拍了拍手，一边清理着胡子和身上落的糕点碎屑，一边悠然问：“东西找到了？我果然没看错人，你小子还是有两把刷子。”
“啊……没。”裴千里一脸为难，“没那么快。那句诗没头没脑的，太难参透了。”
卢丞相分明是看透了他在撒谎，也不拆穿他，只说：“不着急，慢慢来，反正现在找到了也无用。”
裴千里意识到，卢丞相确实知道传位诏书上面没盖玉玺，却不好问他为什么当时韩安民不盖玉玺，以至于这个诏书如今没有效力。
卢丞相瞥了他一眼：“接着找吧，别偷懒，别总来我这里摸鱼了。”
裴千里哭笑不得，想了想，还是决定问一问他关于国库的事：“殁太子他……”
“老朽不知道他把东西放哪里了。这个也得你去找。”卢丞相打断了裴千里的话，又开始往嘴里塞东西，含糊地说，“他当时说，怕有一日我会因为这个被人威逼，知道太多反而不好。我那时觉得他是在敷衍我，如今却发现他比谁都看得明白。”
裴千里微微皱眉，坐在那里发呆。
卢丞相忽然转头看着他：“你跟他虽然长的不像，可是跟他很多方面都有一种让人说不出来的相似感觉。”
裴千里嘴角勾了勾：当然了，他们毕竟是一起生活了十几年。而且殁太子把他养大，教他说话，教他走路，他会的所有一切几乎都是殁太子教的。我还记得自己跟在殁太子身后学他走的姿势。他想要不像殁太子，都难。
其实在知道自己是独孤信的儿子后，裴千里有一段时间很憎恨自己的身份，痛苦于自己为什么不是韩向阳亲生的。如今想来，觉得自己的这些想法有些幼稚。跟谁有血缘关系，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选择要依照谁的人生准则走下去。
“人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出生，就像大多数时候也没有办法决定自己的死亡一样。”卢丞相淡淡地说。
裴千里汗毛一竖，转头看着他：这两爷孙到底是什么怪物？为什么他想什么，他们都能看出来。而且，这个老头对他的底细到底知道多少？
卢丞相神色坦然：“老朽虽然不出门，可是该知道的都知道。”
裴千里干咳了一声：原来什么有缘都是骗人的。这老头是知道他的底细，一早就想好了要他干活。
“那我可以在你家自由出入，随便搜吗？”裴千里问。
“不可以。”卢丞相横了他一眼，“你傻啊。这样不是等于昭告天下，我家埋了东西吗？”
裴千里咂了咂嘴：“那怎么办？”
“夜里悄悄来。”
“我要是被你家侍卫当贼捉住了怎么办？你帮我说话？”侍卫倒是不怕。他就是有点担心卢茹楠。那女人要是捉住他，肯定二话不说往死里揍。
“没办法。”卢丞相摇头，“我没法帮你说话。你不要忘了，老朽是个又疯又傻的老不死。你要是被抓住，我肯定装作不认识你……”
真是好无情，好冷酷，好直接。裴千里长长叹了一口气。他还以为在卢家能轻松点，结果还不如去宫里安全。宫里好歹还有个韩玲珑会保他。
裴千里向卢丞相告辞出去的时候，卢茹楠刚好从外面回来。
远远看见她，裴千里下意识就掉头：嗯，还是从偏门离开吧。
卢茹楠却在他身后叫：“站住！看见本将军就鬼鬼祟祟的想要逃跑，你肯定又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
嗯，看来她在薛之澈那里没有讨到好处，又想拿他撒气。裴千里这么想着，不但不停，反而越发加快了脚步。
卢茹楠一看越发生气，一路跑着追上来，在裴千里迈出偏门的那一瞬，对着裴千里后脑勺就攻了上来。
裴千里一个旋身躲过。
卢茹楠扑了个空，立刻回身又是一拳。
裴千里直接伸手接住了他的拳头。
卢茹楠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裴千里本来可以把她的拳头捏碎，只是他不想惹是生非，更不愿意对女人动手，所以只往前一推，便罢了。
卢茹楠被推得往后连退几步，好不容易站稳脚。
家丁们不知道该不该上来帮忙，杵在原地瞪着他们。
在家丁面前丢脸，让卢茹楠恼羞成怒，一把抢了家丁手里的棍子朝裴千里扫了过来。
裴千里也烦了，这次却不躲了，而是飞起一脚把那棍子在空中踢了个粉碎。
卢茹楠被吓到了。照理说她这一棍子下去，裴千里脚不被打断也会疼得满地滚。他竟然一脚把棍子踢断了。
卢茹楠从震惊了片刻便拿着残破了的棍子对着裴千里后脑勺戳了过去。
裴千里回身，躲过，一把捉住她的棍子。
卢茹楠眼前一花，棍子就到了裴千里手里。她被裴千里摁在树上，那棍子参差不齐的末端却正对着她的喉咙。
家丁们围了过来。这时他们才意识到要帮忙，可是又不敢轻举妄动了。
“你真烦。”裴千里皱眉说。
卢茹楠也皱眉：“你到底是什么人？”
“给我发个誓，你以后不再找我麻烦，不然薛之澈就死于非命。”裴千里淡淡地说，“不然我现在就戳死你。”
“休想要我拿他的命发誓。”卢茹楠梗着脖子。
裴千里捏着她的肩膀稍稍一用力。
卢茹楠便疼得脸色苍白，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来。
“说不说？”裴千里脸色阴鸷，手下愈发加大了力道。
卢茹楠脸都扭曲了，把唇都咬得出血了却倔强地不肯服软。
裴千里盯着她许久，却忽然哼了一声，松开了她：“切。”
卢茹楠愣了一下，才追上了裴千里：“你怎么不打了？我还没发誓呢。”
裴千里一脸兴趣索然：“将军还是勤加练习一些时日，再来跟我比试吧。你现在这点三脚猫功夫，我赢起来太容易，没意思。”
被男人看不起，比方才被男人掐着脖子还要让卢茹楠难受，她气疯了，跳到裴千里面前伸手拦住他：“今日除非你把我打得不能动弹，不然我不会让你离开。”
裴千里认真看着她：“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好好想过为什么要找我茬？”
卢茹楠顺口就回答：“因为少将军讨厌你。”
裴千里又问：“那少将军为什么讨厌我？”
卢茹楠又答：“因为少将军喜欢公主，而公主喜欢你。”
裴千里伸出一个指头晃了晃：“不不不，你还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就是你喜欢少将军。”
卢茹楠涨红了脸：“是又怎么样？”
裴千里笑了笑：“既然这样，我们就是盟友啊。你不是应该巴不得我平平安安娶公主，然后你就可以留在少将军身边。我要是死了，公主就只能嫁给少将军，你就绝对没有希望了。”
卢茹楠站在那里发起呆来。
裴千里拍了拍卢茹楠的肩膀：“将军还是年轻，做人不要太一根筋，静下来好好想想吧。”
他撇下卢茹楠扬长而去。
卢茹楠仰头看着头顶枝繁叶茂的桂花树：虽然有些不仁义，不过他说的却是事实。
卢茹楠今日没找到薛之澈，是因为薛之澈从早上进了宫就没出来。
他陪着韩玲珑一边看奏折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其实这段时间，他一直是这样。起初韩玲珑当没听见，不太搭理他，只是在他问一些公事时简短回答一句。
可是薛之澈像是跟她卯上了一般，也不管她理不理她，固执地搜肠刮肚找出各种话题跟她搭话。
今日也是这样。
两人刚才才讨论完，是跟北国悄悄买麦子划算，还是跟暹罗买稻谷好。薛之澈低着头冷不丁问了一句：“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韩玲珑微微皱眉，没出声。
薛之澈抬眼看着韩玲珑又说：“我怎么查不到一点他去北都之前的事情。只知道他在北都忽然冒出来，然后就成了数个大产业和店铺的幕后老板。他哪里来的这么雄厚的财力？这样的人不管到了哪里，都应该会有人关注，他却好像影子一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悄无声息。”
韩玲珑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不是不喜欢说话吗？怎么如今……”
薛之澈定定望着她：“自从你不喜欢说话之后，我就开始逼着自己多说话。不然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两都这么闷，你会受不了的。”
韩玲珑红了眼望着他。
“更重要的是，我想你忽然变得惜字如金应该会喜欢一个话多的男人。只可惜，我猜对了开头，却没有猜对结局。你是喜欢上了话多的男人，只是那个人不是我。”
“其实，他的话也不是很多，有时候纯粹是为了气别人或者逗人开心才那么啰嗦。”韩玲珑一想到裴千里跟程海棠斗嘴的模样，就忍不住微微扬起嘴角。
两人又各自看各自的奏折，寂静了下来。
“你知道吗？将他养大的人就是殁太子。”薛之澈沉默了一小会儿，便忽然又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韩玲珑惊愕得猛然抬头望着薛之澈：殁太子是裴乞丐？是了，难怪裴千里能打开国库。难怪她总觉得他比她对南都还熟悉。殁太子很可能带他回来过。
薛之澈笑了一声：“殁太子果然厉害，不管到了哪里都有吸金敛财的本事。听说聚宝阁里就有不少宝贝。”
韩玲珑微微皱眉：聚宝阁里是有很多宝贝，而且其中很多珍宝原本属于南国，比如凰珠和鲛珠。
她也是在裴千里打开国库的时候才知道，这两个稀世珍宝原来是南国的东西。因为它们之前都被封印在国库里，后来又被韩向阳偷偷运走了，所以没有人知道。
如此说来，不知道还有多少南国的宝贝流落在外面。
静下来想想，韩向阳就算是有生财的本事也要有本钱才行。不对，或许那些所谓赚的银子都是韩向阳从南国宫中带出去的也未必。
也就是说，裴千里现在拥有的一切，说不定都是南国的。
薛之澈皱眉看着清单，轻轻叹息了一声：“他要是能多找到一点银子就好了，我们也不至于这么为难，算来算去，紧巴巴的。”
韩玲珑暗暗攥紧了膝盖上的拳头：对，裴千里完全有能力多弄点金银，为什么要藏着掖着？他是怕一下拿出来，就把韩向阳给他的东西都掏空了吗？或者，他是故意攥着这些东西，让南国死不了，也好不了。他的心还是向着北国的，毕竟，不管怎么样，他身上流着的都是北国皇室的血。
薛之澈将韩玲珑的纠结与愤怒悉数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他没有，也不需要添油加醋说裴千里的坏话。韩玲珑这么聪明，他只要告诉她最简单最直接的事实，她就能想到他希望要她想到的一切。
这大概就是离间计最极致的用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