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初次日便领了旨，带人去户部查看。
独孤珏早带着人拿着钥匙在户部门口等着了。昨晚上他气急了写了一封万字书信骂独孤初，让滚蛋带给裴千里。
裴千里只回了一行字：“他不会蠢到让自己腹背受敌。”
独孤珏这才冷静下来，想了想：的确，独孤初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犯这种错误。他不能中了赵显宗离间计，自己乱了阵脚。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千载难逢，下次想要收拾赵显宗和太子就难了。而且反正他没做亏心事，不怕独孤初查。而且独孤初查清楚，他才不用背黑锅。
思忖了一夜，独孤珏决定好好配合独孤初，所以才一早来等独孤初。
“皇兄。”独孤初见了独孤珏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拱手行礼。这句皇兄一半是为了道歉，一半是为了求和。
独孤珏淡淡抬手：“不必多礼。王爷需要什么，尽管跟本王说，本王一定全力配合。”
独孤初见独孤珏说得恳切，知道独孤珏已经想清楚了中间的厉害，再次拱手：“多谢王爷，请王爷指点。”
这还是独孤初第一次进户部的金部。
本朝户部置尚书一人，正二品下或正三品上；侍郎二人，正四品或正四品下，其属有四部，分别为：户籍、度支、金部和仓部。每部设主事两人。
户籍主要掌管天下所有户口人数。
度支主要负责收取租赋，调度钱粮，修路桥水利。
金部主要负责钱币铸造，权衡度量，稳定市场，对外对内赏赐，宫廷的支出。
仓部负责管理军储，粮仓，物资储备，国库统计和稳定粮食价格等。
南北两国大战之后，北国一直担心南国再犯边境，所以独孤信和先皇都很重视边关军士的供给，在金部设了一个军饷司来专门浇铸军银。仓部设了军储司来负责边关的钱粮衣物盔甲武器的供给。各边关在每一季第一个月将下一季所需物资列清单上报军储司，军储司审核报户部尚书及丞相和皇上批准后，提前一个月把下一季节的物资打点清楚运往边关。一年只有四次，李丞相通常是亲自审核筹备发送，所以基本没人敢动手脚。
国库紧张，没那么多存银。所以军银是每月月头将下一个月的官银浇铸好，快马加鞭重甲护卫送到边关。
独孤信想着真金白银交到士兵手里，要是有纰漏，边关领军早就上旨来告状了，只要路上不出事，根本也动不了手脚，便一直是自己监察之下由李大人主管。独孤珏辅政之后，独孤信把户部全部交给了独孤珏，这事也算是移交给了独孤珏。
谁知道，这些年竟然一直都存在这么大的漏洞。
军饷司刚好在浇铸下一个月的军银，独孤初心里一动，停下了脚步看那银匠干活。
独孤珏自然知道他的心思，默默等着他。
那银匠见两位王爷在场，十分殷勤，浇铸好了一锭银子，放凉，打上虎纹戳，双手呈到两位王爷面前。
独孤珏冲独孤初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自便。
独孤初欠了欠身子，拿着那银子在手里掂了掂，有拿过戥子称了称：五两足银，戥子尾巴翘得高高的。
他问银匠：“一般有多少火耗？可有半成？”
这是银匠间不可外传的秘密：五两足称的碎银在熔铸成新银锭的过程中会粘在模具或者飞溅出来，所以会比最初少一点成为‘火耗’。合理的‘火耗’是被允许的，也被默许为银匠的收入。
银匠忙诚惶诚恐陪笑：“王爷说笑了，这一锭五两银有个半钱一钱‘火耗’都了不得了。”
半两银子已经是五两银子的一成了，也就是说，四两半军银绝不会是不小心为之了。
独孤初走近炉边，仔细看了看模具，又问：“模具有几套？”
独孤珏淡淡地说：“只有一套，盖了玉玺的铭文。”
其实昨夜独孤初仔细琢磨过：能在皇上、李大人，独孤珏都不知情的情况下，让军银不足称有两种办法。第一有内奸偷了当月虎纹戳的图样，私造军银，偷偷置换；第二北国一直有两套浇铸银子的模具就在独孤珏眼皮子底下浇铸，只是没人发现。
独孤初犹豫了一下，才问：“有没有可能真的像赵显宗说的那样，在出户部的时候，银子就已经是四两半银。”
独孤珏冲人招了招手。立刻有人拿了个册子来。
独孤珏把册子托在手里，翻开指着一页说：“每一箱军银出军饷司，都要称重，然后记录。称重的时候，有几个人在一旁记录监察。本王偶尔也会来看看他们称重。就算是他们在浇铸时做手脚，如何在出库的时候让总数不变？”
独孤初看了看，果然上面清清楚楚记录着发往各个关口的每一箱银子的重量。他翻到几年前北关的记录时，留神看了一眼，上面写着：圣元十五年三月五日，五两纹银一箱九十锭，共四百五十两。
这一页页脚刚好有李大人检查后盖的印章。也就是说，这一页的记录绝不可能造假。
可是到了崔将军手中，就变成四百两左右了。
如果在这里就轻了五十两，足有五斤，怎么也逃不过众人的眼睛。
独孤珏又加了一句：“而且发来的碎银都是按照需要浇铸的银总数发过来。如果在户部就缺了数，剩下的碎银如何运出去。”
也就是说，赵显宗说的根本就不可能了。
难怪独孤珏被冤枉却一点也慌张，因为人证物证俱在，没法往他身上泼脏水。
正说话间，一名金部主事拿了几张纸路过。独孤初瞥见上面似有虎纹戳，忙问：“这可是要保送给皇上，传给边关的本月虎纹戳图样。”
主事拱手：“回王爷。是。”
“发往边关的图样要如何云送过去。”
“有军鸽飞鸽传输送达。”
“中间军鸽可要休息。”
“不用。这些军鸽都是派专人饲养、调训再百里挑一出来的良种信鸽，每个时辰最少能飞四百里，最多能飞六百里。”
独孤初默默算了算：也就是说，从京城到最远的北关最多也只要三个时辰。现在放出去，午时左右就能到。
也就是说，杜绝了有人趁军鸽休息时把虎纹戳图样复制下来的可能性。
“会不会有人中途把军鸽射下来？”独孤初接着问。
“不可能。”独孤珏接过了话，“军鸽飞行路线无法预先知晓，而且飞得很高。”
“若是布置几个有百步穿杨本事的弓箭手再多处守候，也不是不可能。”若是有人提前训练好一模一样的信鸽，把军鸽射下来，再放出自己的信鸽带着假图样送去边关，然后在路上想办法用不足称的军银把足秤的军银替换下来就神不知鬼不觉。
独孤珏嘴角抽了抽：“父王如此英明，如何会想不到这一点。北关收到信鸽后，会描一张留底，然后统帅在原来那张上亲笔签名加盖帅印再让信鸽带回来。户部收到返回的图样，便会呈给皇上。皇上只要把原本备份的那张跟北关传回的这张比一下，就知道真假了。”
“一次是不是只放一只军鸽出去？万一路上遇见老鹰或者下雨下雪，军鸽不幸受伤或死亡，两边皆不知，如何是好？”北关在崔家守护的这些年倒是没遇见过这种情况，不过难保别的守军不曾遇见。
“边关一般在收到图样后会让军鸽休息一晚上，然后第二日早上将它放回。如果军鸽在第二日日落前仍然没有回到户部，户部就默认军鸽已经失踪或死亡。户部会将之前的图样作废，便会将改变军银上的虎纹戳，重新制图报给皇上，发往边关。已经融注的军银也会重新熔铸。”
“这样岂不是太过耗时耗力了。”
“不会，因为一个月也没多少银子，加班日夜浇铸三天也能齐活，关键父皇登基二十年来，这种情况只出现过一次。”
“是哪个关口？”
“南关。而且是虚惊一场。我听李大人说过，那时刚好遇见雷雨天气，南关的军鸽没回来。李大人就照规矩重新调整虎纹戳，上报皇上，发图样。结果那只鸽子过了几日又回来了。后来想想，应该是雷雨天，军鸽迷了路。”
正因为这个流程没有出现过差错，李大人才会把这件事交给自己最得意的门生赵显宗去办，才会让赵显宗有机可乘。
独孤初默然了。独孤珏说得这些，其实他都略有所耳闻。他只是想再问一遍好找出漏洞。结果发现根本就没有漏洞。
难怪独孤信会相信赵显宗的话了。
昨夜一夜没睡苦苦思索，此刻一纠结，太阳穴便突突跳得发痛。独孤珏用食指揉了揉额角。
独孤珏知道独孤初比谁都着急，转身背对着别人，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说：“他们既让能欺上瞒下这么多年，自然做好了各种应对准备。岂是这么容易就查清楚的？”
独孤初点点头。
宫中有人送来简报给独孤珏。独孤珏略看了一眼，淡淡地说：“父皇发文询问各关口，收到了回信，这二十年来，其他关口从未出现过军银不足称，接替崔将军守卫北关的周将军也说军银发放正常。”
独孤初心力一沉：这样一来，看着就越发像崔常安私铸军银，然后陷害赵显宗、李大人和独孤珏了。
独孤珏回到王府，发现李大人在花厅里等着他。李府原本就破旧又多日不曾休憩，所以到处漏雨。独孤珏要接李大人暂住王府，可是李大人却要避嫌，非要住在那小院子里。
今日却不知为何，李大人却又来王府。
“外公可是想问军银案的进展？”独孤珏忙上前扶住李大人。
李大人摆手：“那个案子不管查成怎样对我都没有妨碍。”
独孤珏忽然明白李大人这些年固执地要保持清贫的作风，为的就是有一天这些事东窗事发，他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我是来看看我那个重孙。”李大人捻须点头，笑得眼睛眯缝得都看不见了。
红玉早备下了软垫摇椅，还有李大人爱吃的点心，见李大人终于等到独孤珏一起进来，忙亲自张罗。
李大人笑眯眯望着红玉：“王爷看人的眼光真是不错。王妃温柔大气，品貌皆佳，一看就是出身于名门望族。”
独孤珏和红玉惊讶地交换了个眼神。李大人不可能知道红玉的身世，竟然第一面就能看出这一点来。
李大人像是看出他们的疑惑，叹息：“老朽为官几十年，别的没有，人倒是见了很多。”
奶娘抱了小王爷上来。小王爷肉团团一个粉娃娃，十分喜人。
李大人抱着小王爷，轻轻叹息了一声：“没想到老朽有生之年还能看到重孙，只是不知道还能看几次。”
独孤珏心里一酸，勉强笑着：“外公说笑了，你老要想看他便别回去了，在我这里住下来。我这里岂不比那偏僻的山野要好得多。”
李大人脸上的悲切已经一扫而光，把孩子又交给了独孤珏，摇头说：“不了。人要知天命，不可贪心。”
独孤珏明白他的意思。李大人要是在王府住下来，肯定会引发皇上和朝中大臣的怀疑猜测，以为他要干涉朝政。毕竟李大人的门生太多，李大人在京城的话，新的丞相也没有办法无视李大人好好干活。
“可是路途遥远，我实在是没时间常去探望您。”独孤珏皱眉。李大人离京这么久，他一次都没来得及抽出时间去看李大人。
“不用了。你是王爷，不可以为了我一个已经致仕的糟老头子浪费心力。”李大人摆手，站起来，“好了，老朽也看过孩子了，这就走了。”
独孤珏要出门相送，李大人却再三转身郑重作揖制止了他。他只能站在脉脉的晚风中目送他远去。
独孤初在书房外的踱来踱去，苦苦思索着破案的可能性。
眼角瞧见一个白点鬼鬼落在他身后，悄悄松了爪子里的橘子，去扒拉着桌上果盘里核桃，独孤初立刻转身扑过去，想要按住那白点。
那白点吓了一跳，在独孤初碰到它那一瞬扑腾翅膀起飞。
“滚蛋。”独孤初叫了一声，“回来，我有好吃的给你。我就问你几句话。”
那白点却像是没听见，头也不回消失在了天边。
独孤初十分失望，低头望着桌上滚蛋惊慌失措落下的橘子。滚蛋肯定是从别处偷了橘子，在飞回去的路上看见他这里有核桃，才中途停下来。
“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独孤初有些哭笑不得。
只是一个年头忽然如电光石火一般闪过脑海：未必要军鸽打下来才能得到图样。军鸽是人训练。人既然可以让它飞到边关，自然也可以中间落在某处。训军鸽的人只要做一个一样的虎纹戳，然后瞒着独孤珏和独孤信他们在中途为军鸽加一个落脚点，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得到每月的虎纹戳图样，然后私制军银了。
他因为自己的这个想法兴奋不已，一夜没睡。
滚蛋飞回桃花坞时，依旧惊魂未定。
“东西留给他了？”裴千里斜眼望着滚蛋。
滚蛋张开嘴大口喘气：“留了。”
裴千里嘴角抽了抽：那家伙聪明绝顶，一定能想到。
滚蛋扔了爪子里的核桃：“别再让我干这个了。”
要不是裴千里威胁它说不去独孤初家跑一趟就把它红烧，要是去了敢留下来胡说八道，就把它活活清蒸，它才不干这用核桃换橘子的傻事。
第二日，独孤初在散朝后拦住了独孤珏。
独孤珏见他眼底发青，多半是一夜没睡，有些同情他。只是听独孤初说了军鸽中途落脚的想法之后，他的神色凝重起来。
不得不说，这个猜想完全有可能就是事实。
“王爷熟悉训鸽人吗？”独孤初试探着问。
训鸽人虽然官阶小，但也是户部的人，属于独孤珏管辖之下。独孤初顾及独孤珏的面子，不好直接抓过来审问，暗示独孤珏自己去查。
独孤珏自然知晓独孤初的意思，抽了抽嘴角：“训鸽人官阶低位，本王还真没注意过这号人。不过要查也方便，叫人拿户部名册来翻翻就知道了。”
之前的训鸽人因为牵连到修王爷的案子被杀了，现在的训鸽人在那之后上任是两父子。不过，算起来，他们也已经为朝廷训练军鸽二十年了。
独孤初皱眉说：“如果是父子俩就可能相互包庇了。”
“虽然很有嫌疑，但是我们不知道中途的落脚点的位置，无凭无据直接抓他们来审问，他们要抵死不认说我们，我们也没有办法。叫人跟着军鸽，且不说跟不跟得上，还有可能打草惊蛇。”
“让滚蛋跟着军鸽飞一趟就真相大白了。”独孤初提醒独孤珏。
独孤珏恍然大悟：原来独孤初来找他主要是为了这个。
见独孤珏有些迟疑，独孤初忙说：“信鸽不是老鹰，不会伤害滚蛋，再说它那么鬼灵古怪，不会有什么意外。”
“本王是在想，如今满朝皆知你在查军银的案子，疑犯如何蠢到会顶风作案，继续让军鸽中途落脚？”不管疑犯是谁，如今北关的军银也恢复正常说明他们已经收手了。……
“可是军鸽还是那几只，如果中途歇惯了，一时半会改不过来。再说疑犯以为我们想不到这一点，即便想到了也证实不了，所以未必会在这个时候换军鸽反而惹人起疑。”
独孤珏怕再拖下去独孤初会发现滚蛋不在他这里，只能应了。
“可以，本王要跟它商量一下。而且要由本王来接和送它。你不能在场。”
‘他这是怕我出现把滚蛋气跑了吗？’想想昨日滚蛋见到他如见狼虎一般避之不及，独孤初如梗在喉，却也无它法，只能应了。
独孤珏没有把握能说动滚蛋飞那么远，所以没直接问滚蛋，而是让滚蛋给裴千里带信说这事。
裴千里想了想，如今只有这个办法最好了。而且，万一真的有中途落脚点，滚蛋跟着还能把中途落脚点记下来，领他们去。
裴千里决定找滚蛋促膝长谈，毕竟这真是个苦差。一上午飞一千里，不是开玩笑的。
他特地让厨子做了几盘滚蛋爱吃的点心，还有准备了数盘果瓜。
连带着嘿嘿嘿他们都跟着沾了光。
裴千里趁滚蛋吃得高兴，跟它说：“我有个美差给你。”
滚蛋歪着头：“嘎，什么美差？”
“跟美女一日游。”
滚蛋一脸正人君子模样：“不不不，本神鸟已经有老婆了。”
“回来你想吃什么吃什么，连吃三天。”
滚蛋眯眼一脸怀疑：“到底是什么活？”
“帮我跟踪一只鸽子。”
“去哪儿？”
“北关。”
“多远？”
“也就一千多里。”
滚蛋惊讶地张大嘴：“娘嘞，我得飞三天。”
“不不不，你想多了，信鸽一上午就要飞到，你得跟上他们。”
“啊呸！”滚蛋立刻把嘴里的瓜子吐出来，“果然没好事。想累死本神鸟啊，不去！”
“唉，其实这是独孤珏让你干的活。他说你要肯帮忙就成全你和小白仙。”小白仙是独孤珏养的那只用来混淆视听的鹦鹉。那只鹦鹉的毛发跟滚蛋一模一样，只不过是母的，而且不会说话。滚蛋日日飞去独孤珏那里，除了吃，还有就是为了见到小白仙。
“真的？”滚蛋果然兴奋得小眼睛立刻就亮了。
“真的。”裴千里有些心虚和内疚。
“三日任吃还有效吗？”
“有效。”裴千里那种让滚蛋去送死的感觉越发强烈，又改口说，“要不你别去了。”
“去。”滚蛋啄米一般用力点着头，“要去！媳妇还在等本神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