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千里愣了一下，无数个念头从脑海里呼啸而过。
军中有专门给主帅用的营帐，虽然比不过屋内舒适，可是也比夜里爬几千层石阶去青山寺投宿好。况且那个时候，青山寺远比现在简陋，山中还有野兽肆虐。崔常安莫非有别的目的？
或者说，崔夫人确实生了孩子，而且孩子并没有夭折，为了不让怀疑她带两个孩子出京，所以才要借着投宿的名头趁夜把一个孩子放在了青山寺，所以最后跟着崔家到边关的只有一个孩子。
那住持口中说被放在寺庙门口的孩子是不是就是崔家放的。如果是，那个孩子就是他了。
所以崔夫人才这么憎恨崔景初，因为，为了崔景初，他们把亲生骨肉放在了青山寺。
裴乞丐难道也知道其中的隐情，所以带着他去边关，就是想让他看看自己的亲人？难怪他总觉得崔常安对他的态度很奇怪，崔常安刚才手下留情也是因为这个吗？
可是若是这样，青山寺的住持知道崔家必定多年后会回来找孩子，如何还敢把孩子抛弃？
修王爷小妾的孩子呢？又在哪里？他早就打听过，没有哪个和尚是自婴儿起就在青山寺里长大。
或者崔夫人确实没有怀孕，他们只带了一个孩子出京。崔常安得知青山寺里有个婴儿，出于某种目的，他借着投宿，将两个孩子换了过来。
他和崔景初到底谁是谁？这件事还要去问青山寺的住持。如今独孤初的身份已经被皇家认同，在崔将军带来的孩子这件事上，青山寺的住持应该能说实话了。
青山寺依旧香烟袅袅，静谧宜人。裴千里这一次正大光明从正门进去。
寺里的和尚大多听说过裴千里，知道他很能打，所以也不敢拦，只能飞一般跑进去给住持报信了。
裴千里等了好一会，才见报信的人从里面出来，身后却没跟着住持。
“住持身体不适，今日不见客。”那和尚虽然努力维持着镇定，脸上不自觉抽搐的肌肉却还是暴露了心虚和胆怯。
“哦，知道了。”裴千里一脸失望告辞，出了门却立刻转弯沿着墙到了后门，抱着胳膊靠墙默默站着等。
有人在门里交代：“我出去云游半年，期间寺中大小事务都由你负责。”
裴千里笑了笑：果然。
门拉开一条缝，住持闪了出来，背上还背着个大包裹。
“您老人家这是赚够了香火钱，要去还俗吗？”裴千里望着天悠悠然出声。
住持一顿能吃半斗米，健壮如牛，如何会身体不适？裴千里推测住持是心虚不敢见他，才撒谎争取时间打算逃跑。
住持干咳了一声：“这位施主说的哪里话，老衲六根清净，严持八戒。”
“嗯，撒谎就已经犯戒了，更别说你还贪财、好吃，都犯了多少回了，还说这话良心不疼吗？”裴千里戏谑地望着住持。
住持有些恼羞成怒：“你到底要干啥？”
“还是那几个问题，你如今可以告诉我真相了吧？”
“什么问题？”
“我是谁？”
“裴千里。”
“不对，这个答案不对，再来一遍，我是谁？”
“青山寺住持。”
“别装傻。不然我就在这里住下，吃穷你。”
“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哪知道，你这不是为难老衲吗？”住持朝裴千里委屈地眨着豆大眼睛。
“二十年前，有个怀有身孕女人来青山寺求你收留。她生下一个孩子后就不知所踪。正在你犹豫苦恼之时，崔常安带着家人来投宿，还带了一个婴儿。你悄悄将两个男婴交换了。”
“阿弥陀佛。这话可不能乱说，老衲从来就没有见过什么婴儿。孕妇什么的就更没有见过了。”住持双手合十。
“你……”裴千里没想到住持会油滑皮厚到如此地步，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
“哎呀，你若无事，老衲可要走了。”
他说什么云游却连个小和尚都不带，明显是不打算让人知道他的行踪。他这一去，不知道何时才会回来。裴千里心里一急，一把揪住了住持的胳膊。
“哎呀，我的徒儿，你怎么这么多愁善感和粘人。老衲去去就回。”住持像个泥鳅一样，一眨眼便从裴千里手中挣脱了。
裴千里再了解他不过了，在他挣脱那一瞬，又捏住了他另外一边肩膀。
“啊呀呀，好痛！年纪大了不经打。”住持的胖脸皱成一团。
裴千里心一软就松了手。只那么一瞬，住持便纵身腾挪到数个台阶以外去了。
“阿弥陀佛，就此别过。”住持郑重行礼转身就走。
裴千里有些懊恼，却也没有办法，因为他知道自己是追不上住持了。
“住持。”一个和尚从里面探出头来，“您先别走。”
“啊？”住持只能停了脚步，一边防备着裴千里突然冲下来，一边问，“何事？”
“崔大将军派人来说要带亲眷来斋戒数日，指名要你接待。”
“跟将军说我出去了。”
“将军一家已经到山脚了。”
呵呵，如果住持现在下去，肯定要打照面，到时候就尴尬了。看来住持走不了了
裴千里一脸幸灾乐祸，索性在台阶上坐下来看热闹。
“还附上了这一次的布施清单。”和尚跑下去，把清单递给住持。
住持看了那清单上面列的多是丝绸金银之物，十分心动，踌躇良久，才叹了一口气：“唉，没有办法，看来没了老衲还是不行。老衲只能再烦恼几日。”
住持又往回走。在住持路过身边时，裴千里笑了笑：“您还是那么不老实。”
“身不由己，身不由己。”住持讪笑，进去了。
裴千里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也跟着进去了。
住持忙着指挥人打扫后院，准备斋饭，不理会裴千里。
裴千里知道自己一时半会从住持嘴里问不住什么来了，所以索性到厨房去看望那个曾对他照顾有加的烧火头陀去了。
前几次来，他不想节外生枝，都不曾到厨房来。
老头陀的背更弯了，眼睛也有些看不清楚了。
裴千里有些感概，从怀里掏出层层包裹好的烧鸡。老头陀看了裴千里许久才认出他来，接过烧鸡点头笑：“小子，还会回来看我，不枉我偷偷教了你那么多功夫。”
“师傅啊。不瞒您说，我就是被住持放在木盆里随水飘去的那个孩子。我原本到青山寺，不是要学功夫，而是想查找身世。”裴千里摇头叹气，“可是住持太不老实，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这些事他不曾对任何人说起，因为害怕自己说了，他们更会三缄其口，处处防着他，让他连从和尚们聊天里了解零碎线索都变得不可能了。
头坨手顿了顿：“唉，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裴千里心里一动：头坨竟然知道。
“果然万事都有报应，人不能做亏心事。当年我把你放在小木盆子里之后没想到有一天你还会回来找我。其实我早猜到是你，却怕认错人引来灾祸。”
崔家和皇上苦心隐瞒多年，其他人自然不敢多言。
如果头坨认出了他，那住持一定一早也认出了他。为什么住持一定要撒谎？
“我到底是谁？”
“不知道。住持把你交给我时不许我问。只让我将你送给别人。那时到处都很乱，我在山下游荡了几日实在找不到好人家，便只能把你放在盆子里随水飘走，听天由命了。”
“我身上可有什么信物？”
“你身上有个小盒子，我把盒子放在小木盆里跟你一起随水流走了。”
裴千里定了定，从怀里拿出稀奇坊坊主给他的盒子：“是不是这个？”
“啊，是是是，就是它。”头坨一连点头。
“头坨。”有和尚在外面叫了一声，“住持叫你去。”
头坨忙闭上了嘴，把鸡藏好。
这明显是住持发现裴千里来找头坨了，要制止头坨跟裴千里说话。
再问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裴千里许诺以后常来看头坨便告辞了。
他一边下山一边想：莫非是稀奇坊坊主认识他才给他这个盒子？不对，当年拿到盒子的应该是裴乞丐。裴乞丐害怕带着他四处流浪时不慎将盒子遗失，所以应该将盒子藏在了某个保险的地方，所以裴千里在裴乞丐身上从没见过它。只是裴乞丐成为乞丐之后，都没有固定住所和朋友，哪有保险的地方来藏东西。
裴千里停下了脚步，站在台阶上自言自语：“程半山，一定是交给他了。”丐帮只有总舵是最稳定，最安全的。
裴乞丐把盒子交给程半山保管，然后程半山再把盒子跟打狗棍一起交给了稀奇坊坊主，告诉稀奇坊坊主这个东西属于裴千里。所以稀奇坊坊主听裴千里表明身份后，才会是那副表情。
只是这个盒子到底有什么奥秘？
裴千里摸了摸怀里。
山下有一群人正沿着山路迤逦而上。
啊，应该是崔家的人来了。他此刻还是不要跟他们打照面，省得给青山寺惹来麻烦。裴千里抬头看了看，拔地而起跳到树上，将身子藏在浓密的枝叶间。
崔常安保持了武将风格，依旧不肯坐轿子坚持自己步行上来。
崔景裕紧跟其后，然后是两顶女人坐的软轿。
后面那顶路过时，窗帘被风吹开，露出一张陌生的脸。
裴千里想，那应该就是崔景裕的新夫人吧。
不久前，崔景裕还对绿袖百般宠爱，带她远去静心庵祈福。如今便新人换旧人，如此重要的家族活动，崔景裕都不带绿袖了。看来绿袖在崔家的地位已经每况愈下了。
等他们走远，裴千里立刻跳下来，下山了。
他远远看见寻物坊的大门上贴着封条，心猛地狂跳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