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千里忙接了药方，连连点头应了。
一晃神，却惊悚发现身边的嘿嘿嘿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见了，他抬头看见嘿嘿嘿已经攀到了陈郎中身后的架子上，拉开了装核桃仁那一格，正欢快地吃着核桃。
“娘嘞。这会儿精神怎么这么好了。”裴千里暗自捂眼，忙摆手叫它们下来。
那药柜承不起嘿嘿嘿的体重，竟然慢慢向外倾斜了过来。
裴千里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拉起陈郎中的胳膊便往后一跳。
手下所及之处，脉搏稳健深沉，分明是个内功深厚之人。裴千里正要再细细体会，陈郎中已经把胳膊抽回去了。
片刻间，“哗啦啦啦”那药柜整个倾翻下来，撒了一地，扬起漫天灰尘和药屑。
陈郎中一副不敢置信的呆楞模样。
裴千里忙拱手：“抱歉抱歉，您看看有多少损失，我定悉数赔偿。”
嘿嘿嘿知道自己闯了祸，缩着脖子不敢动，却忽然伸手从脚边的中药堆里捡起一个小小的金灿灿的东西。
裴千里眯眼一看，那是一个小金块。
陈郎中忽然跃起往外跑，怎奈裴千里比他还快，一脚便把门踢上，然后转身攻向陈郎中。陈郎中勉强承住了这一招，转身又想往后门跑。
“关门放狗！”裴千里冷笑。
嘿嘿嘿立刻把后门关上了，团子龇牙咧嘴站在后门边冲陈郎中发出低吼。
陈郎中被团子凶狠的模样镇住了，下意识又回头，再次跟裴千里缠斗。
他虽然身手不错，可是终归体力不如裴千里，越来越慢。
裴千里忽然说：“你跑出去，才真的是死路一条。”
陈郎中一分神，便被裴千里扭着胳膊按在了桌子上，点了穴不能动弹。
裴千里把他按在椅子上坐下，才松开了他，然后对嘿嘿嘿招了招手。
嘿嘿嘿一摇一摆过来把那小金块放在裴千里手上。
裴千里在陈郎中对面坐下，仔细打量金块。
与其说那是金块不如说是一个金戒指被压扁而成的金条。
裴千里心里诧异，凑近去看陈郎中的脸。
陈郎中拼命想往后躲，可惜动不了。
裴千里果然在他额边发现不明显的凸起。他伸手一揭，一张薄薄的面皮便从陈郎中脸上落了下来。
面皮后露出的是一张陌生的脸。裴千里想了想，叫了一声：“黄先生。”
他其实也不确定，只是猜测当年黄先生也是带了面具易过容的。
那人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找到我。”
他果然是黄先生。裴千里笑了笑，又坐了回去：“原来陈郎中才是你潜伏在京城的真正身份。你为了找那批赃物后来才又易容进了李府当教书先生。”
黄先生默认了。
所以这个药铺只有在黄先生休假的时候才能开。而他便可以一直以两个身份潜伏在长安城里。后来从李府逃出来后，他根本就没出城而是回到了药铺继续做他的陈郎中。
这个金块埋在药材里，饭太稀闻不到气味，他们也一直找不到他。
裴千里拔出匕首，抵在黄先生的脖子上：“你害得老奴和王德胜惨死，还杀了张郎中，我是直接把这刀捅在你胸口上，让你死个痛快，还是一刀一刀把你片成肉片好呢？”
黄先生脸色煞白：“裴公子饶命。”
裴千里余光瞥见团子和嘿嘿嘿已经被他阴森的样子吓得缩成一团，干咳一声收了匕首：“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我兴许能暂且饶过你。”
黄先生忙说：“裴公子尽管问，在下绝对知无不言了。”
“王德胜是不是你杀的？”
“不是，我那时逃跑还来不及，如何会回去干这事？再说他反正都死定了。”
果然，跟他猜测的一样。杀王德胜的人必定是知道绝大多数真相的那人，也就是操纵后来诸多惨案的人。
裴千里又问：“你们当年如何会胆大包天到去劫皇宫？”
“当时新皇初登基，城里还比较乱。我们十几个人也是穷疯了，听人说皇宫防御薄弱，就决定去博了一把。”
“可有内应？”
“有，不然如何敢进去。”
“除了财物，当年你们有没有带出别的东西，比如婴儿？”
黄先生苦笑：“这个传言也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我们本来就是为谋财而去，自然是拿了财物就走了，绝不敢逗留寻找婴儿，更没可能带走啼哭的婴儿惊动侍卫暴露行踪。”
“说不定你们里面有人为了顺利出城，想要用婴儿做人质，也未可知。”
“不可能，我们全是粗汉子，在那动荡的时候，压根就养不活孩子，孩子对我们不但毫无用处，而且还是个累赘。而且，我们是一起撤出皇宫才分散逃出城。谁要是抱着婴儿，其他人肯定一眼就看见了。”
这个回答合情合理，没有破绽。裴千里点点头，接着问：“进皇宫到撤出城这个过程中，你们可曾在皇宫或者城里看见其他举止怪异的人，或者有没有发现别的怪异的地方。”
黄先生皱眉说：“没看见什么人。皇宫那么大，我们怕迷路，按照内线提供的分布图进宫后后直奔离宫门最近的院子拿了东西就原路退回又出了宫门。若非要说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就是一路没有任何抵抗。直到我出了城，才远远看见崔大将军带人追了过来。当年我们以为是内应帮我们把侍卫引开，现在想起来，也太奇怪了。”
是的。侍卫是由皇上亲自任命的侍卫统领统一调配，除了侍卫统领之外的任何人阻拦干扰侍卫的巡逻都会被怀疑。如果莫裁缝是内应，绝对没有这么大的权力。
那内应只有可能是侍卫统领。
只是他能想明白这一点，皇上如此聪明如何会不明白？涉及到宫闱安全这么大的事情，皇上为什么不调查真正的内应而只是抓了个替罪羊就完了？
“你知道内线是谁吗？”
黄先生摇头：“不知道。当年虽然是我与内线联系，但是我却从没见过内线。内线把图纸和当晚侍卫巡逻线路，以及时候约定分赃的地点写在纸上然后包在石块外射到我们住的客栈里。”
“你们当时已经在京城了？住了多久？”
“我们兄弟几个原本从山上下来就是想在城里干一票。可是在城里住下观察了半个月，发现京城里有钱人家都跑了个干净，实在是没有多少油水可捞。”
“不对，当时城里还有聚宝阁的。聚宝阁的东西多，又没有防备，不是更好抢吗？”
“哎，你不知道，聚宝阁的老板救过不少人，隔三差五在城里布施粥水，就连我也是多蒙他搭救才捡回来一条命有机会做强盗。我不想如此忘恩负义，更不想被人戳脊梁骨，根本就不会打聚宝阁的主意。”
裴千里默然了。
裴乞丐一生行善，最后却落得个家破人亡。他大概也是想不通，才撇下一切四处流浪。可是即便是做乞丐，他依旧常常安葬无主的尸体，将不多的食物分给更可怜的人。裴千里觉得自己经历那么多苦难还能心怀慈悲，全是因为裴乞丐的教导。
所以或许别人听来很荒谬。一个强盗讲什么恩义？怕什么脸面？裴千里却觉得面前之人所说的是心里话。
如此一来，裴乞丐一家被仇杀这个推论也是不成立的。
黄先生说的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聚宝阁的东西都在地库里。而除了裴乞丐和他没有人知道地库的入口在哪里。
“只有皇宫里面多的民脂民膏，我们去取些出来用用天经地义。而且那时候刚刚打过仗，守卫还不算森严。所以我们早就想找个月黑风高之夜进去。只是这心思不知道怎么的就被人知道了。”
“然后有人说做内应，你们就信了？”
“起初我们也不信。只是想想若是官府设陷阱抓我们，明明知道我们住在哪里，直接把客栈围起来就好，何须如此费劲？他连送了三次消息给我们，我都没动，而是装作送柴的混进皇宫，把图纸好好核对了一下。在确认图纸和巡逻路线都准确无误，我才信了。最后一次，我听说皇上带着几个妃子去青山寺祈福，大部分侍卫都不在皇宫，想这是个好机会。自古富贵险中求，我决定博一把。”
“如何后来又没见到内应呢？”裴千里皱眉，“这人既然是求财，自然是要找你们要分赃的。”
“是。我怕约定地点分赃是内应想要独吞财物设下的陷阱，所以进去之前就和兄弟们说好，各取所需，出来就分散各自逃命，绝不再联系。所以，我没遵守约定直接逃出了城，就没有机会见到内应了。”
如果真的有孩子被从皇宫带走，那内应就是带走孩子的人。他故意让强盗进来造成混乱，好神不知鬼不觉带走孩子，送到城中某处藏了起来。为了确保在宫里和出来的路上都不被黄先生他们看见，他一定是从跟黄先生截然不同的宫门进去再退出来。
裴千里想到这里问：“你们从哪个宫门进去的？”
“西边的栖凤门。”
“出来也是栖凤门？”
“对。”
“然后从哪个城门出去的？”
“我从北门翻墙出去的。其他人就不知道了。”
如此推断，内应就是从东边的紫午门出来的了。只是出来了以后又去了哪里呢？
内应在城里各处杀人，就是为了让人无法推测他最后的目的地是哪里。
“为何出来追你会是崔大将军？不应该是京畿护卫孙将军或者宫中的侍卫统领吗？”
“这两位将军当时都被调去青山寺保护皇上了，只留了一部分士兵守城墙。我想应该宫中侍卫发现被劫，报告给了崔大将军，崔大将军临时整兵来追，才耽误了许多时间。”
也是，当时想要把独孤信碎尸万段的人太多了，独孤信自然不敢掉以轻心，会带上许多人保护他。
“你为何不离开京城？”
“这两年听说有个大宝物随我们出了宫，我想，定是被我的兄弟们拿走然后藏在京城里，所以我一直不知道。所以，我便想留下来。况且，我都在京城住了十几年了，尚有家人在。”
黄先生孤家寡人，‘陈郎中’却娶妻生子了。想他一世都不能以真面目见家人，裴千里有些唏嘘，伸手一点，为黄先生解了穴位。
黄先生深深作揖：“我知我罪孽深重，怎奈孩子都还小，恳请裴公子高抬贵手，留我再苟延残喘几日，将孩子们养大。”
裴千里冷冷地说：“看在你孩子的份上，我暂且饶过你，等他们大了，我再来取你性命。”
裴千里说完把那金块扔回给黄先生，对着团子它们招手，它们便一个接一个跟着裴千里出来了。
如果内应是从皇宫东门出来的，到钱掌柜的尸体被发现的位置，一路要经过聚宝阁和稀奇坊坊主当年的小作坊，莫非内应要去的地方就在这条线路的末端？
聚宝阁被烧，裴乞丐的家人被杀可能都是因为看见内应从皇宫出来，所以被灭了口。
李丞相家也在这条线路上，他知不知道呢？或许，他并没有亲眼看见。也或许他放稀奇坊坊主进去，只是因为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所以特地留下一个目击证人？
裴千里转头去了蒋元瀚家，顺手在路上买一只烧鸡。
蒋大头正抱着空酒坛子打瞌睡，被裴千里摇醒有些不情愿：“干什么啊，大白天的就吵人睡觉。”
裴千里哭笑不得，掏出烧鸡在蒋大头面前晃了晃。
香气像是勾人的小手，挠着所有人的鼻孔。跟在裴千里身后的滚蛋，嘿嘿嘿和团子同时张开嘴，口水滴答淌了一地。
蒋大头立刻醒了，接过烧鸡，啃了一大口：“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要干啥？”
“麻烦您将二十年前，这一块位置里四品以上武官的府邸标记出来。”
蒋大头不情不愿放下烧鸡，在身上蹭了蹭油腻腻的手，拿起笔圈了几下。
裴千里指着一处问：“这里住着谁？”
已经又拿起烧鸡大口啃食的蒋大头含糊地回答：“崔将军的父亲，崔大将军成家立业后就另起门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