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千里去红烟楼数次，烟柳都窝在自己的小院子里不见他。
老鸨说烟柳最近也不知道在忙啥，不接客不梳妆，连门都不出，也不让人进去。
裴千里也不好闯进烟柳的闺房，只能随她去了。
想来她年纪轻，心性浅，说不定只是说说，而且他跟蒋元瀚也在琢磨别的办法，烟柳未必比他快，便把这事抛下了。
他与蒋元瀚原本就性情相投，没事也聚在一起喝茶喝酒，如今有了个由头，更是早出晚归，恨不得天天腻歪在一起。
这一日他又天黑才回来，还没推门进去，便觉得气氛有些不对，于是偷偷从门缝里往院子看了一眼。
烟柳和韩冷香面对面坐在石桌边，看似有说有笑，其实硝烟弥漫。
桌上还摆着个小包袱。裴千里暗暗捂眼：烟柳不会又要他带她走吧？
这姑娘隔三差五就这么说，他早就习惯了，也不想伤她心所以每次笑着敷衍过去。可是最近他和韩冷香关系太紧张，烟柳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又提这事，他还真不知道如何应对了。
他正踌躇，饭太稀翻了个白眼，不等他阻拦便推门进去了。
裴千里就这么毫无准备地暴露在两个女人面前。
她们像是得了令一般，一起站了起来。
裴千里只能干咳一声走了进去，跟烟柳打招呼：“来了。”
“烟柳姑娘等你一天了。”韩冷香虽然脸上带着笑，眼里却带着刀，“她说有重要东西亲手交给你。我要替她转交，她也不肯。”
烟柳眼里带着笑，嘴上却带着针：“这东西花了我好几个日夜才弄好，自然不能随手就给不相干的人。”
裴千里无奈地说：“什么好东西让烟柳姑娘这般郑重。”
“我能否去公子房间跟公子单独说会儿话？”烟柳问。
听烟柳这么说，韩冷香愈发醋意浓浓，冷笑了一声：“不用找地方了，就这吧，我走，不打搅两位相处了。”
韩冷香转身上了楼，关上了门。
烟柳这才打开那个包袱。里面装着一身崭新的太监夏季和秋季宫装。
裴千里皱眉拿起宫装看了看。针脚细腻，连袖口的暗纹都一样，编号和名字也跟腰牌上一样。
“你？！”裴千里又惊又喜，抬头望着烟柳。
他这时才发现烟柳脸色苍白，还顶着两个黑眼圈。
看来她方才说几日夜无眠无休是真的了。
“许久不做，有些生疏了，不过只要不被御用裁缝拿在手里细看，应该看不出差别。”烟柳羞涩地笑了笑。她扶着头，身子晃了晃。裴千里忙上前扶住了她坐下。
“你这又是何苦？”裴千里轻轻叹息了一声。他不愿欠人人情，因为有些人情欠了可能还不了。
“公子不用有负担。我只是心急赶出来，没睡够。”烟柳笑了笑。
裴千里知道她是担心他找别的法子，不接受她的好意。其实裴千里到现在还没想到别的法子。
“我送你回去吧。”裴千里把那包袱重新包好，“等我把这放好。”
“好。”烟柳笑得如夏日繁花一般灿烂。
裴千里把烟柳送到红烟楼姑娘们住的地方后，便离开了。
他应该去找韩冷香的，可是这几天他也想过他们之间的事情。如果他真打定主意追查下去，难保不会像之前那些人一样搭上性命还牵连身边的人。与其跟她黏黏腻腻最后分开痛苦不堪，不如现在就开始疏远的好。
所以，他一回到寻物坊便进自己房间睡下了。
只是说是这么说，平日沾床就睡着的他却躺在床上死活闭不上眼，满脑子都是韩冷香。
他不知道的是，其实隔壁的韩冷香独自枯坐了一夜等他过去。
裴千里等到快下朝时，才混在采买东西回来的太监里，从旁门入了宫。
他怕自己又被人抓去干活，应对之间露出马脚，所以特地挑了个无人的院落进去坐着等天黑。
这个院子听说是崔常乐生前住的地方。自从她去了之后，皇上便让它空着，再不许人随便进来。
虽然十几年没忍住，桌上却一点灰尘都没有，家具也是崭新的，应是有人常来打扫，照应。
此处虽然安静却离朝堂最近。独孤信把崔常乐安排在这里，大概是为了方便他一下朝就过来。
虽然独孤信极其自私冷血又残忍，却对崔常乐十分深情，真是让人惊讶和感叹。
裴千里坐在院子里那颗大海棠树下，仰头望着树上累累果实。
想必春天这棵树开花的时候一定很美。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湿了眼角。
裴千里对于自己猝不及防的伤感有些莫名其妙，莫非是最近太沉溺于男女私情，让他也变得多愁善感了？
“当当当”远处传来钟声。那是散朝的声音，提醒后宫的宫人们做好迎接皇上的准备，也提醒各位官员的仆人们准备好回家。
裴千里忙站起来，整理衣服，低头拢手走了出去。
他转挑偏僻的地方走，直奔为朝臣们准备的，等候马车的屋子。
蒋元瀚早得了裴千里的命令，把丞相的车夫叫到一边喝酒去了。车夫此刻应该已经被灌得七八分醉，根本听不到钟声。而且今日李大人，李丞相的儿子被皇上派去办事了。李丞相这人有些孤僻从不搭别人的车回家，所以最后他一定是一个人被留在了屋子里。
裴千里耐心地等其他官员走了，才进去，捏着嗓子说：
“丞相要喝水吗？”
李丞相眼神有点不好，努力睁大眼睛打量裴千里，许久才说：“那就劳烦公公给我倒一杯来。”
裴千里倒了一杯水，端给李丞相。
李丞相不接水，却只顾着盯着裴千里看。
裴千里被看得心里发毛。他今日特地把下巴刮得干干净净，连眉毛都被程海棠压着拔了许多杂毛，最后还特地找了一张偏阴柔的面具戴上，才敢进来。
会不会是因为他太像女人，反而让人怀疑了？
李丞相许久喃喃地说：“公公看着好眼熟。”
裴千里哭笑不得，一弯腰：“奴才每日都在这里侍候，兴许大人平日公务繁忙来去匆匆，所以没注意到奴才。”
李丞相点头，接了水。
裴千里在思索要怎么跟他提起千丝线的事情才不显得突兀。那老头却忽然站起来，嘀咕：“这个奴才去哪里玩了，到现在还不来？走回去算了。”然后就这么走了……
裴千里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李丞相已经颤颤巍巍出了宫门去了。
他也不能硬拦李丞相，只能当今日混个脸熟，改日再来吧。裴千里好无奈。他正要低头从宫门出去，却听见有人在远处叫：“诶，你，别走，过来。”
他当作没听见，低头继续走。
那个宫女大声说：“狗奴才，干什么鬼鬼祟祟，装聋作哑？我叫你过来呢！”
裴千里不想惹人注意，只能改了方向朝那宫女走过去。
等裴千里走近了，那宫女才趾高气扬哼了一声：“跟我来，娘娘要搬东西。”
那宫女把裴千里一直往内宫带，裴千里不住地回头，想找机会溜走。可是那宫女盯他盯得很紧，根本就不给他机会。
到了最里面的寝宫，那宫女才停了下来：“进去之后不要东张西望，把那大花瓶抬出来便是。”
裴千里低头应了，一路小跑进去，抱起花瓶。
这花瓶还挺沉，他抱着都有些吃力，别说宫女们了。难怪宫女一眼就看中了他，还生怕他跑了。宫里像他怎么高大的太监估计很少见。
门口忽然有人通报：“娘娘，崔少将军来了。”
原来这里是崔景裳的寝宫，而且偏偏崔景初这个时候来了。裴千里惊得手一滑，差点把怀里的花瓶给摔了。他忙装作休息，把花瓶放在旁边的栏杆上，转身背对着过道。
原本在里面安坐的崔景裳一下站了起来。裴千里想她应是很高兴。崔景裳却攥着衣襟没有说话，许久才淡淡地说：“叫他进来吧。”
如今她算是宫里最受宠的妃子了，自然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也难怪她如此谨慎，苦心隐藏心绪。
很快，崔景初便低着头进来了。
再不出去，等这家伙发现了他，定会以为他对崔景裳有什么非分之想，到时候就算跳到黄河里面也洗不清了。裴千里忙死死低着头，抱着东西往外走。
他路过崔景初身边时，崔景初忽然低喝了一声：“站住！”
肯定是他不由自主绷紧的身体让崔景初察觉到了异样，裴千里心又是一抖，犹豫着要不要把手里的东西扔到崔景初怀里，然后直接逃跑算了。
就算他躲得过崔景初，此处离宫门尚有近一里路。等下他一路杀将出去，场面也太壮观了。
站在大门外的宫女没听见崔景初的低喝，见裴千里走走停停，有些生气了走过来低声骂：“死奴才，就会偷懒！还不快把东西搬出去？”
裴千里冲崔景初眨了眨眼：喂喂喂，你要打还是要放，快表个态。
崔景初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等下再收拾你。”
裴千里忙出去了。
那宫女追着出去，对裴千里说：“你进来等着，还有东西要搬。等少将军走了，我再告诉你要搬什么。”
裴千里只能又进来了，靠墙在门边垂手立着。
崔景初瞥见裴千里还站在那里十分不高兴，冷冷拿眼睛横他，无声地说：“还不走，莫非想刺探我们姐弟的谈话。”
裴千里当作没看见。他也不想听，可是没办法。
崔景裳轻轻叹息了一声。
崔景初没心思再管裴千里，低头拱手问崔景裳：“娘娘有什么烦心事？”
“都怪我不争气，这肚子总也没有动静。”崔景裳摸了摸小腹，轻轻蹙眉。
其实不能全怪她，皇上也是五十多的人了。不但是崔景裳，近二十年里宫中也没见其他妃子能给皇上新添个公主王爷什么的。
只是这话，崔景初不好直说，只能安抚崔景裳：“娘娘放宽心，这种事急不得。”
大概是绿袖怀孕的事情刺激了崔景裳，让她越发紧张。
果然，崔景裳问：“景裕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偏方，或者别的好法子？”
崔景初哭笑不得，这件事直接问崔景裕不是更好？
不过当初崔景裳对崔景裕娶绿袖一事就多有不满，没想到绿袖这么快就怀上了崔家的骨血，根本拉不下面子去问绿袖。而且崔景裳跟崔景初一向亲近过崔景裕，况且绿袖身子沉重也不好劳动她入宫，而且所以她只能问崔景初了。
夫妻之间关起门来做的事情，崔景初没兴趣也不好意思问崔景裕。他许久才憋出这两句话：“据臣所知，没有。”
裴千里快被崔景初一脸憋屈的样子笑死了。
崔景裳十分失望，整个人都没了精神。
崔景初又说：“娘娘心情愉悦才更容易怀孕。”
崔景裳点头：“也是，姑姑当年就是……”
裴千里分明看见崔景初朝崔景裳递眼色，再细看，却又没看到什么异样。他以为自己看花眼了。
崔景裳接着说：“姑姑当年住在那个院子里，心情好，身体也好。我要是身体好了，应该也更容易怀孕。”
不对，她分明要说的是崔常乐当年就是心情好才怀孕的。
他们为什么要掩饰这个？而且为什么他从没听说过崔常乐怀孕的事情？裴千里皱起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