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既是巨大的压力，也是一个公开澄清的机会，但稍有不慎，便可能万劫不复。
接到旨意，府中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启慧等人面露忧色，韩队正更是握紧了拳头。
陈禾却依旧平静，他安抚了众人几句，回到房中，换上了一身更为庄重的深青色守制常服，未戴任何彰显品级的饰物，只带着必要的文书和一颗沉静的心，登上了前往皇宫的马车。
晨光熹微中，马车驶过寂静的街道，抵达巍峨的宫城。
穿过层层宫门，来到举行大朝会的文德殿前。
巨大的广场上，百官依品级序列，鸦雀无声，肃穆而立。
绯袍、紫袍、青袍汇成一片色彩的海洋，空气中弥漫着庄重与压抑。
陈禾作为特召人员，被内侍引至殿外丹墀之下指定的位置等候宣召。
他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射在自己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有幸灾乐祸，也有少数带着隐隐的担忧。
钟鼓齐鸣，百官依序入殿。繁复的朝仪之后，殿中监高声唱喏，处理完几项紧急政务，殿内的气氛似乎为之一变。
端坐于御座之上的太宗皇帝，目光扫过下方，最终落在了殿门方向，声音平稳却带着无形的威压：“宣，前杭州知府陈禾上殿陈辩——”
“宣——前杭州知府陈禾上殿陈辩——”内侍尖细的声音一层层传了出去。
陈禾深吸一口气，整了整本己十分平整的衣冠，低着头，迈着沉稳而标准的步伐，一步步走入这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核心的文德殿。
百官的目光如同实质，聚焦在他身上。
他走到御阶之前，依礼跪拜，声音清晰：“臣，陈禾，奉诏觐见，恭请陛下圣安！”
“平身。”皇帝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听不出情绪。
“谢陛下。”陈禾起身，垂首而立，等待问话。
很快，一位身着绯袍的御史出列，手持笏板，朗声开口，正是弹劾的主力之一：“陛下！臣弹劾前杭州知府陈禾，身为人子，却德行有亏，不孝至甚！
其归乡守制，于过继祖父尽礼，却对生身祖母及父母冷漠疏离，拒不奉养，更纵容恶仆，阻拦祖母入门！
此等行径，枉读圣贤书，有负陛下隆恩，更何以担当修订律法之重任？若此风一长，则人伦崩坏，礼法何存？
臣恳请陛下明察，罢黜其参修律法之职，并依律论处！”
他言辞激烈，首接将“不孝”的帽子扣死，并引申到不堪重任的高度。
陈禾没有立刻反驳，只是静静听着。
皇帝的目光转向陈禾：“陈禾，御史所言，你可有辩解？”
陈禾这才上前一步，再次躬身，声音不高，却足够让殿内大多数人听清：“回陛下，御史之言，臣不敢苟同。
臣并非不孝，实乃恪守礼法，谨守本分，且事出有因。”
“哦？恪守礼法？事出有因？”皇帝语气平淡，“细细道来。”
陈禾抬起头，目光清澈，环视了一眼殿中众臣，开始陈述：
“陛下，诸位大人。臣少时家贫，祖母偏心，伯兄自私，生计艰难，几无读书之机。
幸得村里正张公仗义执言，族中长辈主持公道，将臣过继与族中孤寡老人陈太公为嗣孙，更名行舟。
此事，族谱可查，乡邻可证。自过继之日起，臣之礼法名分，便归于陈太公一脉。
此乃《宋刑统》所载，宗法社会之基石，臣不敢或忘。”
他先明确了过继的事实和法律依据，将自身定位清晰。
“臣蒙太公名义庇佑，得以入学，后侥幸得中，皆感念太公与族人之恩。故臣为官后，出资翻修祠堂，购置祭田，回报族中，此乃人子之本分。
于生身父母，臣虽名分己变，然血脉之情犹在。臣在边关、杭州任上，虽相隔千里，亦从未断绝年节问候。
并托请张里正，陆续转交银钱，贴补父母生计，有账目及张里正为证。此乃臣之‘孝心’，力所能及，未曾懈怠。”
他表明了自己在物质上并未亏待生身父母，有理有据。
“然，臣之生身祖母陈王氏，自臣为官后，贪念日炽，屡次携臣之父母、伯父一家，欲强占臣为继祖父所建之宅院，甚至欲逼迫臣之父母，以‘忤逆’相胁，索要臣寄回之银钱。
臣若应允，则是对继祖父不孝，是对礼法不敬！臣若将宅院让与祖母居住，则置继祖父灵位于何地？此宅乃臣奉祀继祖父之所，正房供奉灵位，岂容他人占据，扰先祖清净？”
他将矛盾的核心指向了陈王氏的无理要求和对自己这一支脉传承的威胁。
“昨日，祖母更率众欲强闯宅门，占据正房。臣无奈，只得请出继祖父灵位，陈于正堂，言明此宅之根在于继祖父一脉。
臣阻拦祖母，非为不孝，实为守护继祖父之祭祀，维护过继之礼法，亦是避免家人因财物之争，再生嫌隙，令亲长蒙羞，令乡邻耻笑！
此中无奈与坚持，还望陛下与诸位大人明鉴！”
他最后总结道，语气沉痛而坚定：“陛下，孝道之大，在于明理，在于守约，在于不让父母因己之故陷于不义。臣自问于礼法无亏，于心无愧。
若因恪守过继之约，维护自身支脉之传承，反被诬为‘不孝’，臣实难心服！亦不知，日后天下过继之子，当如何自处？礼法纲常，又将如何维系？”
他的陈述，条理清晰，有理有据，既援引了法律，又强调了宗法，同时还透露了原生家庭的贪得无厌给自己带来的困扰。
他没有激烈地攻击弹劾者，而是以一种近乎悲怆的理性，将自己的处境和选择剖析给所有人听。
殿内一片寂静。
许多官员，尤其是那些出身世家大族、深知家族内部复杂关系的，都露出了深思的神色。
陈禾所言的“过继之子的困境”和“维护支脉传承”，确实戳中了一些人的内心。
礼法固然重要，但若原生家庭借此无理勒索，难道也要一味顺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