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禾翻身上马,动作流畅。
王内官和两名随从也各自上马,一行人调转马头,朝着汴京城的方向疾驰而去,只留下马蹄扬起的淡淡烟尘和宅院门口一众忧心忡忡的目光。
马蹄踏在官道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陈禾骑在马上,心思电转。
官家为何突然召见?
是因为他在杭州的作为?
还是边关又起了什么变故需要咨询他这前任边官?
或是与李青山之前暗示的朝中微妙局势有关?
他仔细回想自己丁忧以来的言行,确认并无任何逾越之处,心中稍安。
无论如何,面圣之时,唯有秉持本心,坦诚以对。
穿过繁华喧嚣的汴京街市,径首来到巍峨的宫城之前。
验过腰牌,穿过一层层宫门,肃穆庄严的气氛扑面而来。
朱墙高耸,殿宇森严,侍卫林立,寂静无声,只有他们几人的脚步声和马蹄声在空旷的广场上回响。这与宫外的市井繁华恍如两个世界。
最终,王内官领着陈禾在一处名为“垂拱殿”的偏殿前停下。
此处并非举行大朝会的主殿,更像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召见亲近臣子的地方。
“陈大人请在此稍候,容咱家进去通禀。”王内官示意陈禾在殿外廊下等候,自己则整理了一下衣冠,悄无声息地步入殿内。
陈禾垂手立于廊下,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恭谨。
春日午后的阳光透过廊柱,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平缓的呼吸声和殿内隐约传来的交谈声,但听不真切。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殿内传来王内官清晰的声音:“宣,前杭州知府陈禾觐见——”
陈禾深吸一口气,整了整并无需整理的衣冠,迈着沉稳的步伐,低着头,躬身步入殿内。
殿内光线适中,焚着淡淡的檀香。
他不敢抬头首视,依着臣子觐见的礼仪,快步走到御阶之前,撩起衣袍前襟,双膝跪地,行大礼参拜,声音清晰而沉稳:
“臣,前杭州知府陈行舟,奉诏觐见,恭请陛下圣安!”
一个温和却不失威严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陈卿平身。”
“谢陛下。”陈禾再拜,然后才站起身,依旧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前方三尺之地。
他能感觉到一道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
陈禾依言抬头,终于看到了端坐在御案之后的大宋天子。
皇帝年约五旬,面容清瘦,目光锐利而深邃,带着久居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气度,此刻正打量着陈禾,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嗯,确是清减了些,看来守制期间,并未荒废时光。”太宗皇帝淡淡地说了一句,听不出是褒是贬。
陈禾恭敬答道:“回陛下,臣蒙圣恩,得以返乡守制,感念君父之恩,祖宗之德,不敢有丝毫懈怠。
每日除祭扫、温书外,亦督促家中子弟进学,不敢虚度光阴。”
太宗皇帝点了点头,似乎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
他没有立刻切入正题,而是像拉家常般问道:“朕听闻,你在杭州时,收养了不少边关孤儿,悉心教导,视若己出?此次归来,亦将他们带在身边?”
陈禾心中微动,不知皇帝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但仍如实回答:“回陛下,确有此事。这些孩子多是臣在肤施任上时,慈幼院所收留的边民遗孤。
臣见其孤苦,又颇有天资,便带在身边教养,授以诗书技艺,盼其将来能成为于国有用之材。
臣孑然一身,教导他们,亦觉人生充实,不敢言辛苦。”
他没有刻意表功,语气平和,仿佛在说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太宗皇帝听着,目光深邃,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沉默了片刻。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檀香袅袅。
忽然,皇帝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起来:“陈禾,朕今日召你前来,是有一事,想听听你的见解。”
陈禾心神一凛,愈发恭谨地微微躬身:“臣才疏学浅,恐有负圣望。陛下垂询,臣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皇帝并未立刻说明何事,反而先问起了边关旧事:“你在肤施、安塞堡数年,于边情当有深切体会。朕闻你当初不仅劝课农桑,兴修水利,更曾亲历战阵,抵御西夏侵扰。
依你之见,如今边关榷场之设,利在何处,弊在何方?那些蛮夷部族,其性究竟如何?”
这是一个既涉及经济,又关乎军事和外交的复杂问题。
陈禾略一沉吟,组织了一下语言,谨慎答道:“回陛下,臣在边关时,深感榷场之设,实为双刃之剑。
其利者,在于以我之余,易我之缺。中原之茶盐、布帛、铁器,可换取西夏之良马、牛羊、皮毛、药材。
此举不仅可充实边贸,增我府库,更可借此笼络沿边部族,使其有所依赖,减少劫掠之心,此乃‘羁縻’之策,化干戈为玉帛,善莫大焉。”
他顿了顿,话锋微转:“然其弊亦不容小觑。
其一,边境线长,难以周全监管,难免有好商为利,夹带违禁之物,如精铁、兵甲图纸,乃至泄露边情;
其二,西夏及诸部,其性如狼,畏威而不怀德。榷场繁荣时,或可相安无事,然一旦其内部生变或遇天灾,生计艰难,则寇边之念复起。
臣在任时,便曾数次挫败其假借互市之名,行窥探、渗透之实。故臣以为,榷场之利当取,然边备之松驰绝不可有!
必须以精兵强将驻守关隘,时时警惕,示之以威,方能保榷场之利,而杜其觊觎之心。”
他结合自己在边关的实际经历,分析得条理清晰,利弊分明,既肯定了榷场的作用,也毫不讳言其潜在风险,尤其强调了军事震慑的重要性。
太宗皇帝听着,手指在御案上轻轻点动,未置可否,又问道:“杭州乃赋税重地,繁华甲于东南。
你赴任不过年余,便接连查处漕帮勾结、豪族不法、乃至掀出人口贩卖之巨案,震动东南。
朕想知道,如今之杭州,在你看来,最需警惕者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