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陈行舟奏报中的最后几句话：“臣深知，此举必开罪地方，谤议缠身。然，律法昭昭，人命关天。
若因循守旧，畏难不前，则陋习永无革除之日，冤魂永无昭雪之时。
臣恳请陛下圣断，杭州之民，亦为陛下子民，当受律法庇护，而非旧俗吞噬。”
“若不能庇佑子民”太宗的手指停顿下来，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身为君王，统御西海，若明知子民受此等戕害而因畏惧所谓“民怨”或“陋习”之名置之不理，岂非失职？
杭州是财赋重地不假，但正因如此，更需清明吏治，使百姓安居，而非成为藏污纳垢、法外逍遥之所。
他沉吟良久，最终将陈禾的奏报轻轻合上，置于那叠弹劾奏章之上。
次日清晨，大朝会。
紫宸殿内，文武百官分列左右，庄严肃穆。
一如往常，各项政务按序呈报商议。
当谈及地方治理时，果然有御史出列，将弹劾陈行舟的奏疏内容拣选要点，慷慨激昂地陈述了一遍。
“陛下，陈行舟在杭州，借沈氏一案，大兴牢狱，罗织罪名，广牵连无辜士绅。
其手段酷烈，致使杭州人心惶惶，乡绅不安，商贾疑虑，长此以往，恐伤杭州之元气，动摇国本啊！
恳请陛下明察，暂缓其职，另派稳重之臣前往安抚，查明实情！”
此言一出，立刻有几名官员出声附和，言语间皆是对陈行舟“激进”“酷烈”的批评，以及对杭州“稳定”的担忧。
仿佛陈行舟才是那个破坏杭州繁荣稳定的罪魁祸首。
朝堂之上一时议论纷纷。
支持陈行舟的官员则据理力争，提及其在边关的功绩以及在杭州清丈田亩、整顿漕运、充盈府库的实绩，认为不能因触动少数豪强利益便否定能吏之功。
双方争论渐起，太宗的脸色却始终平静，只是目光扫过下方争得面红耳赤的臣子们。
待到争论声稍歇，太宗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臣子的耳中：“众卿争论良久，皆言杭州，言民生，言稳定。朕，想问问众卿。”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沉：“尔等可知，何为‘冲喜’？”
殿中顿时一静。
许多官员面露疑惑，不解天子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太宗并不等待回答，继续问道：“可知‘献祭’？可知‘镇邪’？可知‘沉塘’？”
每一个词问出，殿内的气氛便凝重一分。
有些官员似乎意识到什么，脸色微变。
太宗的声音渐渐扬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御史弹劾陈行舟干扰民生，动摇礼法。朕这里，有陈禾呈上的杭州府近年相关案卷摘要。
‘冲喜’——将病重男子与健康女子成婚，意图转嫁病气，女子往往不堪折磨或被厌弃，结局凄惨。
‘献祭’——以活人祭祀山神、河伯，祈求风调雨顺。
‘镇邪’——认为女子、孩童生辰不吉，将其活埋或囚禁至死，以保家宅平安。
‘沉塘’——私刑处置所谓‘失贞’女子，或家族内部争夺财产、排除异己之手段！”
他每说一例，便停顿片刻，目光如电，扫过下方鸦雀无声的群臣：“这些，便是尔等口中需要维护的‘礼法’？
这些，便是尔等认为不应被‘干扰’的‘民生’？！”
“朕昨日夜里，看这些卷宗，看到三更天。”太宗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心与怒意。
“一卷卷，一桩桩，一件件，皆有时间、有地点、有苦主姓名、有尸格检验！那并非冰冷的数据，那是一条条我大宋子民的性命！
他们未曾死于天灾，未曾死于战乱，却死在了这等愚昧残酷的所谓‘旧俗’之下！死在了亲族、乡邻之手！”
他拿起龙案上那叠弹劾奏章，重重一拍！
“而你们！朕的肱骨之臣！却在为那些行此酷烈之事、视王法如无物的豪强士绅鸣冤！
却在指责一位秉公执法、为民请命、还冤屈者一个公道的朝廷命官‘行事酷烈’？！”
声如雷霆，在整个紫宸殿回荡。
先前那些慷慨陈词弹劾陈行舟的官员，此刻大多面色发白，冷汗涔涔，深深低下头去，不敢首视天颜。
他们或许知道地方有陋习，却未必知其详、知其酷烈至此！
更没想到官家竟掌握了如此详实确凿的证据！
“朕来告诉你们，什么是真正的‘干扰民生’！”太宗皇帝站起身，声音斩钉截铁。
“纵容此等戕害人命之举，使百姓惶惶不可终日，使律法形同虚设，使正义不得伸张，这才是最大的干扰民生！动摇国本！”
“陈行舟所做，并非破坏礼法，正是在重塑礼法之基，那便是《宋刑统》！是朝廷的律令！朕赋予他的权柄！
凡我大宋疆域之内，王法所在，绝不容此等视人命如草芥的恶行存在！无论它披着的是‘习俗’、‘礼法’还是‘宗族规矩’的外衣！”
他目光灼灼，看向殿中所有臣工：“尔等皆读圣贤书，可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庇佑子民，使其不受无辜之苦，不受非法之害，乃是朝廷首要之责！亦是朕身为人君，首要之责！”
“今日起，凡再有以‘旧俗’、‘礼法’为名，行害命、伤人之实者，各地官员当以陈禾为范，严查不贷！遇有阻力，可首接奏报于朕！”
“至于杭州”太宗语气稍缓，但依旧坚定，“陈行舟所为，朕己知悉。非但无过，而且有功！
着中书拟旨，明发天下，嘉奖杭州知府陈行舟，勇于任事，秉公执法，革除陋习，庇护良善。
令其继续妥善处理杭州事宜，安抚真正受冤屈之百姓，对不法之徒，不必姑息！”
一场原本可能对陈行舟极为不利的弹劾风波，就在太宗皇帝这番雷霆万钧的质问和训示中烟消云散。
朝堂之上，再无一人敢为那些弹劾之言发声。
消息通过朝廷的邸报和隐秘的渠道，很快便会传遍天下，自然也传到了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