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淮阳市老城区的巷弄里,置身其中的这间茶楼就连刚刚推门而入时都带着一丝江南特有的温润。
混着陈年普洱的醇厚茶香,原本应该将官场的肃杀与焦灼隔绝得一干二净,但是此刻黎卫彬却并无半点轻松。
窗外夜色渐浓,巷子里的路灯逐渐亮起,昏黄的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落在两人之间的茶盘上,映得那汪茶汤浓酽如墨。
包厢内。
黎卫彬指尖摩挲着温热的紫砂茶杯,杯壁的纹路硌着掌心,方才萧晏明的一席话可谓是字字句句都戳在要害上。
“呵呵,你这话倒是半点不留情面。”
抬眼看向对面的萧晏明,黎卫彬话里明显带着几分火气。
“难道我不知道现在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但是现在不能退,退一步不仅仅一个淮阳的窟窿填不上,恐怕就连整个江南的干部工作存在的乱象都刹不住,到头来还是要出更大的问题。”
萧晏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放下时杯底轻磕茶盘,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在淮阳扎根多年,看遍了几任市委书记的起落,看待江南问题的目光也敏锐:“我不是让你退,是让你看清现实。你以为拿掉一个陈正清就能破了这盘棋?”
萧晏明的声音压得极低。
“陈部长是什么人?”
“是跟着钟贵恒一路走来的老人,更是江南本土干部里的标杆。这些年钟贵恒揽权弄势,把人事权攥得死紧,陈正清守着组织部,看着是顺水推舟,实则是在暗中制衡。”
“他保下的那些基层干部,拦下的那些离谱的人事调动有多少?”
“真把他拿掉,省委组织部那摊子事谁来接?到时候基层人事权怕是要彻底攥在省里,区县干部连抬头的机会都没有,到时候江南的干部就要全盘瓦解,你黎卫彬就是江南的罪人。”
黎卫彬顿时沉默了。
萧晏明说的这些他何尝没有想过。
陈正清无错,错的是他站在了钟贵恒留下的位置上,错的是江南的组织体系早已被钟贵恒揉成了畸形。
钟贵恒借着全省干部考察的由头揽权,将地市、区县的人事权层层上收,美其名曰规范管理,实则是为自己的利益圈子铺路。
而陈正清坐守组织部,看似是这套体系的执行者,实则是在夹缝里撑着最后一道防线。
若不是他淮阳这些地市怕是早已成了干部下放镀金的自留地,本地干部连半点上升的缝隙都摸不到。
可组织上的要求摆在那里,易至卿的条件也摆在那里。
实事求是!
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啊。
既要定钟贵恒一案的责,更要破江南干部工作的局。
而且破局的利刃第一个要对准的就是陈正清。
这一步走的是刀刃向内,伤的是江南本土干部的人心。
不走便是放任乱象蔓延,江南的残局无法收拾。
抬手揉了揉眉心,指尖掠过眉心的褶皱,黎卫彬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他是从淮阳走出去的,再一步步走到现如今的位置,江南的基层肌理他比谁都清楚。
当年在省委组织部,他耗了整整一年梳理基层干部任职问题,发起全省干部考察,本意是为了激活基层活力,让肯干实事的干部有出头之日,却不曾想反倒成了钟贵恒揽权的跳板,成了如今这副局面的伏笔。
一念及此,心底便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苦涩。
衣锦还乡本该是荣归故里,意气风发。
可他此番回淮阳,脚下踩着的是官场震荡的惊雷,手里握着的是破局的利刃,身前是上面的指令,身后是基层江南干部的期许,可以说是左右为难。
“我在淮阳待了这么多年,可谓是亲眼看着刘宏远等人把淮阳的干部风气搅得一塌糊涂。”
萧晏明的声音缓了些,带着几分唏嘘。
“他来了之后,区县一把手清一色是省里下放的,本地干部熬白了头也熬不到正职的位置。”
“最后导致的是什么结果?年轻的肯干的看不到希望,要么躺平,要么想方设法往市里、省里钻。”
“老的守着岗位的,心凉了,做事只求无过,不求有功。”
“你下午在会上看到的那份干部调整名单不过是冰山一角,底下区县里,多少有能力的干部就这么被埋没了。”
说到这里,萧晏明顿了顿看向黎卫彬。
“你是从淮阳出去的,最懂这里的根。”
“督查组要查,要改,我萧晏明全力配合。”
“但你不能一刀切,更不能寒了本土干部的心。陈正清动不得,至少现在动不得,动了他,江南的组织系统怕是要乱上一阵子。”
两人相识多年,彼此的心思自然是无需多言。
萧晏明扎根淮阳,守的是这片土地的根基。
他远赴漠北,看似站位不同,心底的初衷却是殊途同归。
说白了,江南干部有江南干部的诉求,无非就是站的位置不同而已。
“我心里有数。”
黎卫彬缓缓开口,声音沉定了许多,眉宇间的戾气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思的凝重。
“督查组此行明面上是查钟贵恒等人的案子留下的后遗症,暗地里就是要摸清楚全省干部体系的症结。淮阳是第一站,也是最关键的一站,这里的情况比其他地市更具代表性,也更有回旋的余地。”
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滚烫的茶汤滑过喉咙。
“陈正清暂时动不得,我会向易书记陈明利弊。”
“但是钟贵恒留下的这套人事体系必须破。”
萧晏明闻言也没说什么,只是皱了皱眉头。
“这么做怕是会得罪不少人。”
“得罪人是难免的。” 黎卫彬淡淡道,眼底闪过一抹锐利。
“我黎卫彬能走到今天靠的不是左右逢源,是踏踏实实做事。如果能让江南的发展走上正轨得罪人又何妨?”
夜色愈浓,巷子里的人声渐渐消散,茶楼里只剩两人对坐,茶香袅袅,心事沉沉,却又在相视一笑间达成了无声的默契。
萧晏明重新为黎卫彬斟上茶,茶汤入杯,泛起一圈圈涟漪。
“哈哈哈,你敢做我就敢配合。”
“你放心,淮阳这一亩三分地还乱不乱,我萧晏明也不是吃素的,真有人敢闹,我也不介意拿掉几个头铁的。”
走出茶楼时,夜风微凉。
拂过脸颊,黎卫彬只觉得心头的郁气都消失了不少。
瞥了眼远处,淮阳的夜空繁星点点,赫然已经褪去了白日的阴霾,竟透着几分难得的清朗。
老实说,萧晏明说他这一次是衣锦还乡多少有些牵强。
他是从淮阳走出去的,如今荣归故里,按理说应该是风光万丈,但是眼下嘛却多少有些锦衣夜行的意思。
其实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来看,恐怕很多人会认为他现在是缩手缩脚,既然手拿尚方宝剑,那直接砍他个七零八落就是了。
然而只有黎卫彬自己清楚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真要是那么简单,上面就没必要费尽心思找他来江南督查工作。
把整个江南官场掀翻其实很简单,但是掀翻之后呢?
成百上千的干部需要一一甄别、调整,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整个江南都会变得一片混乱,不要说经济工作,就连基本的日常工作恐怕都是漏洞百出。
站在正治的角度上,这是莽夫所为。
他黎卫彬固然完成了任务,但是仕途恐怕也就到此为止了。
“领导,回酒店吗?”
黎卫彬微微颔首,坐进车里,目光仍然止不住地望向窗外掠过的街景。
淮阳的老街还是十年前的老样子,但是随着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这座城市的轮廓,看起来既有老城区的古朴厚重,也有新城区的蓬勃生机。
“明韬,通知下去。”
“明天一早让他们兵分三路,一路去市直机关,查近五年的干部考核工作台账;一路去区县听听基层的声音;一路留在市委梳理近三年的人事调整记录。”
“另外,把淮阳市所有县处级正职及以上干部的名单和详细个人情况全部都梳理清楚,我马上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