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王侍郎听着敬文道人的言语,心头不由一阵悸动,那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的某种东西不禁被骤然撩拨起来。
但王玉明终究是在宦海沉浮多年、见惯了风浪的人物,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强行将那翻腾的心绪压了下去,缓缓摇头,缓声地道:“道长,父仇不共戴天,本官无一日敢忘!此恨刻骨铭心,每每思之,夜不能寐。”
“然则。”
他话锋一转,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茶盏边缘,“此事牵涉甚广,非比寻常。一则,以神怪之事参奏,空口无凭,易被攻讦为妖言惑众,若无人呼应,反损自身,徒惹笑柄。”
“二则,此刻正值谋求礼部要职之关键时机,暗流涌动,多少双眼睛盯着,若行此险招,成败难料,极易横生枝节,若因此恶了内阁、失了圣心,岂非得不偿失,自毁前程?”
说到此处,王玉明稍稍沉吟,眼中掠过一丝冷厉的寒光,声音也随之变得冰冷:“待我拿下礼部左侍郎之位,掌天下祀典、封赠、僧道之事!”
“届时,手握实权,羽翼更丰,再翻此旧案,正可借正祀典、清妖妄”之名,行雷霆之举!上奏时,呼应者众,阻力必小,把握岂不更大?一击便可中的,彻底毁了那鄱阳龙王之根基,叫他万劫不复!”
听着王侍郎这般缜密又带着森然杀机的谋划,敬文道人轻轻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些许无奈,只得道:“侍郎大人思虑周详,权衡利弊,确是老成谋国之道。
也罢,便再等些时日。只望大人勿忘今日之言,勿令老尚书沉冤久埋,不得昭雪。”
“道长放心!”王玉明斩钉截铁道,手指在案几上重重一叩,“此事必行,只是时机未至。且容我先行一步,站稳这脚跟再说。”
“万一,若是谋求未成到时候也必将连络吾父诸多旧故,竭力参那鄱阳水府一本,为我父报仇雪恨。”
“既然大人早有定计,那贫道也不再多言,便先行告退。”敬文道人起身,打了个嵇首,宽大的道袍随风轻动,便悄无声息地退后几步,融入了门外的沉沉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王玉明独自留在烛火摇曳的花厅内,看着那跳跃不安的灯焰,眼中微露寒芒,窗外的风声呜咽,听在他耳中,竟有几分象是遥远鄱阳湖那汹涌澎湃的波涛呜咽。
云泽县城,新庙奠基大典虽已完成,场面却依旧热闹。
这边,李馀正与胡知县、黄员外等本地官绅拱手客套,准备上马返回浔阳城。
但众人刚拱了手,李馀还没踩上马镫,那边便有两名穿着朴素的信士,领着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孩子,“噗通”一声,径直跪在了李馀面前的尘土里,连连磕头,额角瞬间就沾了灰泥:“大人慈悲,大人慈悲!求大人救救我家孩子!”
瞧着这阵仗,李馀心下一顿,便知晓麻烦事来了。
而且,估计事还不小,不然这户人家不会特意等到他李庙祝来主持祭典的时候,当着这么多乡绅百姓的面来恳求。
若容易解决,早该在云泽本地就寻到法子了。
当着云泽县这么多官绅百姓的面,众目睽睽之下,李馀自然不能拒绝,否则刚奠基之龙王新庙威信何存?
当下,他便微微颔首,面色平和,命身旁的庙役将三人先行扶起,带到了旁边临时搭起的凉棚下,温声问道:“莫急,慢慢说,究竟是何情况?”
此时,远处的一颗老槐树下,城隍庙的杨庙祝看着那三人被引向凉棚,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虽然城隍爷允了龙王庙在此建庙,但既然要来云泽地界插旗立棍,总得要显露出些真本事来。
这夫妻俩领着孩子,此前也没少来城隍庙求助,但这事实在棘手得很至少他城隍庙自认是无法解决的。
自打黄员外家小姐那桩邪事被龙王庙解决后,风声传得颇广,百姓心里也都多了些计较,觉着这新来的龙王庙似乎比老牌的城隍庙更要灵验一些。
既然如此,这次趁着龙王庙云泽县分庙奠基,杨庙祝便“无意间”将这这事透露了过去。
果不其然,这两夫妻便带着孩子急匆匆地赶来了。
至于当着这么多云泽父老的面,你李庙祝能不能处理得了,那就是你龙王庙自己的事了。
处理不了?正好说明你龙王庙也有力所不及的时候。
见有人拦路求助,旁边的胡知县以及云泽县的官员乡绅们,也都一个个被勾起了好奇心,纷纷围拢过来,想看得更真切些。
黄员外家小姐的事,大家多少都有所耳闻,只知道当时情况极其凶险,黄员外当初急得只差没给杨庙祝跪下,许下千两纹银外加为重塑金身的厚谢,杨庙祝都婉拒了。
后来实在是没办法,才死马当活马医,急匆匆赶去了浔阳龙王庙。
去的时候,那黄小姐奄奄一息,眼见着随时都要断气,结果就在浔阳待了一晚,人就活蹦乱跳地回来了。
但李庙祝究竟是如何施为的?有说是李庙祝法力高强,有说是龙王爷应李庙祝所求,亲自神驾降临,反正传得神乎其神,但具体怎么治好的,谁都没亲眼见过。
这回能有机会亲眼得见李庙祝出手,众人自然是好奇万分,不肯错过。
得了李馀应允,那对信士夫妻这才小心翼翼地搀着孩子上前,颤斗着手,将那孩子头上戴着的宽檐破旧帽子轻轻取了下来。
“嘶”
棚子内外,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只见那孩子约莫七八岁年纪,面色惨白,但更骇人的是,他脸上竟布满了厚薄不一的青绿色苔藓,如同生了层诡异的毛绒!扒开稀疏的头发,头皮上也密密麻麻地长满了绿茸茸的菌丝,看着便让人头皮发麻!
李馀微微凝眉,伸手轻轻拉开这孩子胸口的粗布衣衫,只见胸膛、肚腹之处,情况一般无二,甚至更为严重些,那片青绿之下,几乎看不到原本的皮肤颜色。
他凝神细察,这孩子周身并无丝毫邪祟之气缠绕,反而在那体表异常生长的苔藓之下,能感受到一层极其微弱、却异常顽固的异样生机,牢牢附着于皮肤之上。
将孩子的衣服重新拢好,李馀这才看向这对满面愁苦、眼带绝望的夫妻,沉声问道:“仔细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弄的?前因后果,不要遗漏。”
两夫妻互看一眼,那男子用袖子擦了擦通红的眼角,哽咽着将情况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原来这孩子前阵子随着村里一群小伙伴上山去采野果子、掏鸟窝玩耍。
玩耍间,他们发现一棵树长得甚是古怪,虬枝盘结,树皮颜色也与周边树木不同,带着种灰败的铁青色。
孩子们觉得稀奇,又有些害怕。
这娃儿胆大,又或许是玩闹心起,竟对着那棵树撒了泡尿,还嚷嚷着“妖树吃我一尿”!
谁知这一泡童子尿下去,那棵树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落叶,树皮也变得焦黑!
这小孩儿见状,见得甚是古怪,以为真是什么邪树,便是又寻来火折子,竟一把火将那已经枯萎的怪树点着了,烧得噼啪作响,最终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焦黑的树干立在那里。
结果回家之后,当天晚上还好好的,第三天人就突然发起高烧,满口胡话,浑身滚烫。
请了郎中开了退烧药,热度勉强退了,但人却一直昏昏沉沉。
再接着,没过两天,全身上下就开始冒出这种怎么都刮不干净的青笞,越长越茂盛
听着两夫妻带着哭腔的叙述,李馀的眉头越皱越紧,问道:“之前可曾请人看过?”
“请了,请了!”那妇人连忙道,“村里的神婆来看过,跳了大神,喝了符水,一点用都没有。后来后来我们也去求了城隍庙的杨庙祝。”
“杨庙祝怎么说?”李馀追问道。
那汉子咽了口唾沫,艰难道:“杨庙祝说说那棵树是个成了些气候的精怪,恰好那几日正逢它什么什么渡劫后的虚弱关头,被我家这不懂事的娃儿一泡童子尿破了它的法身,然后又放火将它真身烧了个七零八落。”
“那精怪怨气极深,便施法落了这惩罚虽不立刻要命但这青笞却如附骨之疽,永远去不掉,要让娃几一辈子受这苦楚,让人看了就怕,没法见“”
说到这处,那信士婆娘再也忍不住,嚎陶大哭起来:“大人啊!您说我家孩儿,才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他就是贪玩调皮,绝不是存心要害那树精啊!”
李馀听得那是一阵无语,心头暗叹。
破了人家苦修的法身,还放火烧了人家真身,这结下的仇怨可不小。
那树精没要了这孩子的命,或许已是全力克制。
但从道理上讲,这确实是这熊孩子招惹来的报应。
只是,如今人家苦苦哀求到门前,众目睽睽,他身为龙王庙庙祝,代表着龙王爷的颜面,也不好直接说不管,只得道:“你们事后就没去找过那树精?设法化解这段恩怨?”
“去找了怎么没找!”
汉子捶着自己的腿,“可那地方什么都没了,那树精据说是遁走了。我们也苦苦哀求杨庙祝,请城隍爷帮忙寻寻那树精,或是说说情”
他声音愈发低落:“杨庙祝后来回话说,城隍爷也设法查问过了,那树精怨念极深,只说这是报应”,让我们自己想办法”
“杨庙祝还说,这事这事确实是我们有错在先,损了对方道行;而且这并非寻常邪气术法,而是那树精的某种天生神通所化,诡异非常,城隍爷城隍爷也不好强逼,确实没法子化解。”
说罢,这两夫妻抱着浑身长满青笞、眼神懵懂又害怕的孩子,再次“噗通”跪下,朝着李馀连连磕头,额头碰在棚内的泥地上砰砰作响:“求大人慈悲!求大人慈悲!救救我家孩儿吧!他才这么小,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我们给您立长生牌位,日日供奉!”
“先起来吧。”
李馀虚扶了一下,这等熊孩子,他虽不想救,但事关龙王庙颜面香火,他却不好一推了之。
否则,这只怕有人以为他龙王庙他李庙祝没得手段。
而且,人城隍爷说没办法,若是自家龙王爷能治好,也算是能扬龙王庙神威。
当然治归治,但却也得让这熊孩子得些教训。
“此事既然连城隍爷都觉棘手,那确实颇为麻烦。本座也只能说是尽力一试,先行祷祝,请龙王爷法眼观视,看看是否能有化解之法。但是否一定能奏效,本座也不敢保证。”
当下,李馀便起身,领着这夫妻俩带着孩子走到湖边一处空地上,让三人朝着烟波浩渺的湖面跪下。
他自身则整了整衣冠,神色肃穆,取出三炷清香点燃,双手持香,望湖而立,口中念念有词,进行祷祝。
见得李庙祝要开始施法了,后边的胡知县、黄员外以及上千前来观礼的百姓们,都按捺不住好奇,纷纷围拢了上来,踮着脚尖,摒息静气地看着。
毕竟这位李庙祝是出了名的术法入神,不知他此时到底准备如此替这孩童治疔。
只见李馀一番虔诚祷祝之后,将那三炷香插入湖边土地中。
而李馀耳边,也响起了女孩儿的无奈言语声:“此事甚难我且试试看吧。”
说也奇怪,原本平静的湖面,在李馀将那香插下之后,他面前的一片水域忽然无风自动,轻轻地涌动起来,泛起一片异样的涟漪浪花,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金光。
“嚯快看!龙王爷显圣了!又显圣了!”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和骚动,许多人更是直接朝着湖面作揖祷告。
而那老槐树下的杨庙祝,看着这边的惊呼声,又隐隐地感知到那湖面方向隐隐传来的神力波动,表情也逐渐凝重。
看来,果然这位翻阳龙王在这个时候,也不得不出手了,只是不知他是否真有远超城隍爷的格外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