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刚散,长沙防区指挥部外的土路上还凝着露水。两匹快马疾驰而来,在铁丝网与沙包垒成的哨卡前猛地勒住。马蹄刨起黄尘,惊动了岗楼上紧绷着神经的哨兵。
“什么人!”数支枪管瞬间从掩体后伸出,瞄准了马背上风尘仆仆的两人。为首的军官个子不高,但眼神锐利如鹰,正是负责防区警戒的李师长。他按着腰间的配枪,一步步走上前,目光刀子似的刮过马上人的脸。
姚大山翻身下马,挡在前面:“李师长,是我,姚大山!我带云飞兄弟回来了!”
李师长脚步未停,反而更近几步,几乎要贴到姚大山的脸。他嘴角扯起一丝没有温度的冷笑,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姚干事,上次那个‘李云飞’也是这么被人带进来的。他在这里吃了三天饭,摸清了东线布防,卷走了三份作战草图。”他的目光越过姚大山,死死钉在后面那个披着破旧军装、满脸胡茬的男人身上。“薛将军拍了桌子,指挥部现在连只野猫跑错方向,都得查三代清白。”
被盯着的男人——大师兄李云飞,沉默地下了马。他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憔悴,但背脊挺得笔直。他迎上李师长的审视,开口时声音沙哑却平稳:“李师长,是我,李云飞。我回来了。”
“回来?”李师长嗤笑一声,抬手示意,周围士兵的枪栓响起一片清脆的咔嚓声。“每个想混进来的奸细都这么说。上次那个假货,连云飞老弟左耳后那道小时候爬树刮的疤都仿得一模一样!你怎么证明?”他特意加重了“证明”二字,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怀疑与沉重压力下的戾气。
姚大山急了,脸涨得通红:“李师长!我以党性担保!这一路穿过鬼子三道封锁线,要不是云飞兄弟,我根本……”
“你的党性很重要,姚干事,”李师长冷冷打断,“但薛将军的命令更重。防区安危,不能只靠担保。”他再次逼近李云飞,几乎鼻子对鼻子,“你说你是李云飞?好。第一,你档案里写的,入伍介绍人是谁?第二,三七年忻口战役,你所属连队负责坚守的阵地代号是什么?第三,”他眼中寒光一闪,“你偷看过薛将军私藏的一本《孙子兵法》,扉页上,将军用钢笔写了句什么话?”
这三个问题极刁钻,两个涉及早期绝密档案,最后一个更是私密琐事。周围空气凝固了,只有哨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所有士兵都屏住呼吸,等待答案,手指紧扣在扳机上。
李云飞却神色未变。他抬手,用布满污渍的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动作缓慢,仿佛带着千钧疲惫。他先看向姚大山,递去一个“放心”的眼神,然后才转向李师长,目光平静如深潭。
“李大哥,”他没用官职,用了旧称,声音低沉下去,“入伍介绍人是牺盟会的楚怀民老师,三八年春他在榆次牺牲了。忻口战役,我们连守的是‘铁砧’阵地,全连打剩七个人,是我把连旗裹在怀里滚下山坡的。”他顿了顿,眼中闪过极细微的痛楚,继续道,“薛将军那本《孙子兵法》,扉页上写的是‘兵者,诡道也,然心正则诡亦正’。他当时还敲着我脑袋说,‘李云飞,你小子别光学诡道,忘了心正’。”
李师长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握枪的手松了半分,但眼神依旧锐利:“这些……有心打听,未必不能知道。”
就在这时,指挥部木板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推开。薛将军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色铁青,腮帮咬紧,显然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他目光如电,直接射向李云飞,胸膛因怒气而起伏。
“薛将军!”李云飞立正,敬了一个标准却因疲惫而略显滞涩的军礼。
薛将军大步流星走过来,一把拨开挡在前面的李师长,站到李云飞面前,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像要从中挖出真伪。他忽然开口,声音炸雷般响起,问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去年三月,在太行山下赵家峪,我跟你下的最后一盘棋,我怎么输的?”
问题突兀至极,姚大山都愣住了。这绝非任何档案能记载。
李云飞却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回忆的温暖和一丝狡黠:“将军,那盘棋您没输。是我要赖,趁您转头看地图汇报,偷挪了您的‘车’。您后来发现了,罚我给您擦了半个月的枪。”
薛将军绷紧如岩石的脸,骤然松弛了。他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猛地伸出大手,狠狠抓住李云飞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李云飞晃了一下。他嘴唇哆嗦着,从牙缝里挤出声音:“真是你这臭小子……那偷计划的王八蛋,可没说过擦枪的事!” 他手上越发用力,仿佛要确认这是活生生的人,“这疤……”他的手指猛地触到李云飞颈侧一道新鲜的、尚未完全愈合的狰狞伤口,“这怎么回事?”
“回来路上,碰上鬼子侦察队,蹭了一下。”李云飞轻描淡写。
“蹭了一下?”薛将军喉咙发哽,终于松开手,转向李师长,声音恢复了威严,却暗藏着如释重负的颤抖,“把他档案里那张小时候光屁股的照片拿出来!还有,立刻通知警卫连,解除特别戒严,但外围警戒提升一级!”
李师长此刻再无怀疑,“啪”地立正敬礼:“是!” 看向李云飞的眼神已满是歉意与激动。
薛将军再次看向李云飞,目光复杂,有失而复得的庆幸,有对先前隐患的余怒,更多的是沉甸甸的信任。“滚进来!”他吼道,语气却软化了,“把你这身破烂换了!还有,”他转身时,丢下一句,“既然回来了,偷走的东西,你得给我想办法补上!鬼子,可不等我们!”
李云飞挺直腰板,脸上尘土遮盖不住眼中的光亮,沉声应道:“是!”
指挥部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关上,将晨光与硝烟一起隔绝。院内,紧张的气氛悄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实的、重新凝聚起来的力量。远处,隐约传来部队操练的号子声,清晰而昂扬,穿透了弥漫的薄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