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长沙城郊的临时营区灯火稀疏,仅有几盏马灯在晚风中摇曳,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模糊不定。
韩璐独自站在自己那间兼作炮术资料室的简陋土屋门口,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沉甸甸地坠着,那股从与大师兄李云飞谈话后便萦绕不散的不安感,此刻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发浓重,化作丝丝寒意顺着脊背爬升。
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指尖无意识地抠着上面粗糙的木纹。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傍晚时分大师兄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他说话时那种灼灼逼人、不容置疑的语气,那双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还有那按在她肩上略显沉重的力道……这些都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急切,甚至是一丝……刻意。
不对劲。 韩璐在心底再次对自己说。大师兄不是这样的。
大师兄办事,向来是“稳”字当头。他是师父最器重的首徒,是师兄弟妹们的主心骨,更是薛将军信赖的左膀右臂。以往无论大事小情,哪怕只是调拨一批额外的炮弹,他都会习惯性地找二师姐推演战术细节,找李三确认前线配合,必要时甚至会请示李、张几位副军长,最终报薛将军定夺。他常说:“打仗不是一人之事,须得上下通气,左右协同,方能少出差池。” 这种严谨到近乎刻板的行事风格,早已深深刻入师门每个人的印象里。
可今天呢?他直接找到了自己,抛出一个如此重大、如此敏感的去西北支援的提议,却声称尚未告知薛将军和三哥?这简直是匪夷所思!西北集团军群那边再缺炮术专家,以他们一贯“大局为重”的行事风格,怎么会绕过正式的军事合作渠道,私下通过个人关系来“挖”第九战区的墙角?更何况,薛将军的“天炉战法”正需要凝聚一切力量,大师兄作为核心人物,岂会不知自己负责的火炮更新与协调对长沙防务的重要性?他怎么可能主动提出这种可能削弱本战区关键战力的建议?
除非……这个提议本身,就不是为了真正的“支援西北”?
韩璐被自己这个念头惊得微微一颤。她想起上次和三哥被围困在临时司令部,弹尽粮绝之际,确实是西北游击队一部奇兵突至,解了燃眉之急。这份情,她和三哥都记着。但情分是情分,原则是原则。西北与重庆方面合作抗日是真,可历史上的裂痕与那桩令人齿冷的暗杀事件也是真。双方的合作本就微妙,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大师兄难道不懂,这种私下调动技术骨干的行为,极易引发误会,甚至破坏现有的合作局面?以他的政治嗅觉,不该如此莽撞。
“挖走我……” 这三个字冷不丁地跳进韩璐的脑海,让她瞬间感到一阵冰凉。大师兄刚才的言行,细想起来,不正是在极力说服自己离开薛将军的麾下吗?用西北急需的大义名分,用同侪信任的情感绑架,用“非你莫属”的推崇……一层一层,目的性太强了!
这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光明磊落、凡事以团体为先的大师兄!
困惑、怀疑,夹杂着一丝被最信任的人可能算计的受伤感,让韩璐的心绪乱成一团。她深吸了几口带着硝烟和夜露气息的冰冷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乱,必须弄清楚。 当务之急,是找到三哥,三哥性子虽烈,但洞察力敏锐,对大师兄也足够了解,他一定能看出端倪。然后,必须立刻、一起、当面禀报薛将军!”韩璐隐隐感觉到,此事已超出个人去留的范畴,涉及战区内部协调、与友军关系,甚至可能牵扯更复杂的背景,绝非她一个小小技术军官能擅自处置的。
打定主意,韩璐立刻行动起来。她快速收拾了一下桌面上散落的图纸,吹熄油灯,轻轻推开房门。营区已陷入战前难得的短暂寂静,只有远处哨兵偶尔的咳嗽声和更远处隐约的车辆引擎声。她凭着记忆,朝着李三营房的方向快步走去,脚步放得轻而急。
就在她穿过一片相对空旷、堆放着杂物的区域时,一种被窥视的感觉陡然升起,如同细微的芒刺扎在背上。韩璐骤然停步,浑身肌肉瞬间绷紧,没有立刻回头,而是借着调整步伐的动作,眼角的余光迅捷而隐蔽地扫向侧后方一片堆放破损沙袋和木料的阴影。
那里,似乎有极轻微的东西摩擦声,以及一道比周围黑暗更浓重一点、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影子,在她停步的瞬间,似乎也凝滞了一下。
有人跟踪!监视!
韩璐的心猛地一沉,那股不祥的预感骤然化为实质的危机感。她不动声色,假装系紧有些松开的绑腿,手指却悄悄从地上摸起一块棱角分明的小石子。她继续往前走,步伐看似不变,耳朵却全力捕捉着身后的动静。那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跟随声又响起了,保持着一段距离。
就在经过一个拐角,视线暂时被一堵矮墙隔开的刹那,韩璐猛地转身,手臂一扬,那块石子带着她全部的警觉与力道,精准地投向刚才阴影所在的方位!
“啪!”一声闷响,是石子击中硬物(或许是皮革?或许是旁的什么)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一声极其短促、被强行压抑下去的闷哼。
夜色昏暗,距离也不近,韩璐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在那片阴影里晃动了一下,似乎被击中了肩部或手臂,那人影下意识地抬手捂向被击中的地方,同时迅速向后缩退,意图融入更深的黑暗。就在那一晃而过的瞬间,借着远处一盏马灯极其微弱、摇曳的余光扫过的边缘,韩璐看清了那人影侧脸的轮廓,以及他身上那件熟悉的、洗得有些发白的灰布军装上衣的款式。
那身形,那侧影的线条……
大师兄?!
如同寒冬腊月一盆冰水从头浇下,韩璐瞬间僵在原地,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冻结了。真的是他!大师兄!他不仅说了那些可疑的话,现在,竟然在暗中监视自己?!
先前所有的困惑、怀疑,此刻都化作了刺骨的寒意和一种近乎惊悚的醒悟。大师兄的行为已经完全超出了常理,背后必定隐藏着极其严重的秘密或目的。他不想自己去找三哥?不想自己见到薛将军?他想控制这件事的走向,或者说,想控制自己?
恐惧攫住了她,但随即,更强烈的紧迫感和责任感冲了上来。此事已不再是简单的个人调动疑虑,大师兄的异常举动,可能预示着更大的危险或阴谋,必须立刻让三哥和薛将军知晓!
她再不敢有丝毫耽搁,强压住剧烈的心跳和发软的双腿,猛地转身,不再掩饰行迹,用最快的速度朝着李三营房的方向狂奔而去,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敲打出急促的警报。夜风掠过她滚烫的脸颊,带来远处战场的隐隐焦土气息……
夜色浓稠如化不开的墨,仅有几点稀疏的星光挣扎着透出云层。韩璐脚步又轻又急,穿过营房间杂乱的阴影,径直来到李三营房外。这是一间相对独立的土坯小屋,窗纸破损处透出微弱晃动的油灯光晕。
她停下脚步,没有立刻叩门,而是警惕地迅速扫视了周围。确认除了风声和远处巡逻队规律的脚步声外并无异样,她才深吸一口气,抬手——不是普通的叩击,而是用他们兄妹间约定的一种节奏,短促而轻微地敲在门板上:“嗒,嗒嗒,嗒。”
门内立刻传来椅子移动的声响,几乎在她敲击声落下的瞬间,门便被从里面拉开一条缝。李三的身影堵在门口,他显然还没休息,白色短褂还没有脱下,只是解开了领口,脸上带着未褪的疲惫,但一双眼睛在昏暗光线下依旧锐利如鹰。他迅速向外看了一眼,目光扫过韩璐身后黑暗的角落,随即一把将她拉进屋内,动作快而稳,同时另一只手已无声地将门掩上、闩好。
“妹妹,怎么了?”李三压低声音,眉头紧锁,借着桌上那盏如豆油灯的光,他清楚地看到韩璐苍白的脸色、微微急促的呼吸,以及眼中难以掩饰的惊疑与急切。他心头一沉,知道必有大事。
营房里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两把椅子,墙上挂着地图和武装带。韩璐被拉进来后,背靠着冰冷的土墙,似乎想从那份坚实中汲取一点力量。她胸口起伏,双手不自觉地紧握在一起,指尖冰凉。
“三哥,”她开口,声音因为紧张和一路急行而有些发干,但她努力控制着语速,“我有重要的事情,必须马上告诉你。”
李三没说话,只是大步走到桌边,提起那个粗陶水壶倒了一碗温水,塞到韩璐手里,然后拉过一把椅子放在她身后,自己则抱着胳膊站在她面前,身形沉稳如一座山,目光沉静地看着她。“妹妹,别急,先喘口气。这儿安全,你慢慢说,一个字一个字说清楚,发生啥事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能让人镇定下来的力量。
韩璐捧着温热的碗,却没有喝,指尖感受着粗陶的粗糙质感,仿佛这样才能确认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她仰起脸,灯光在她清澈的眼中跳跃,那里面的困惑和不安毫无保留地呈现在最信任的三哥面前。
“三哥,我……我怎么觉得大师兄很可疑?”她终于将盘旋在心头一整晚的疑虑说了出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大师兄?”李三的眉头皱得更紧,身体微微前倾,“大师兄怎么了?妹妹,说具体点。”
韩璐放下碗,双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开始详细叙述:“就是昨天傍晚,大师兄单独来找我,就在我整理炮队资料那个屋外头。他说……西北集团军群那边急需技术支援,要打大仗,动用几十个团,但因为武器不行,尤其是炮,打不动鬼子的坚固据点。他说……说那边首长点名要我去,因为我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炮科毕业,懂得多,能帮他们改进甚至设计新武器。他说,这件事,非我莫属。”
她语速逐渐加快,将李云飞当时急切的神情、颇具煽动性的话语、以及那份“舍你其谁”的强调,都尽可能还原。叙述完,她抬起头,直视着李三的眼睛:“三哥,这不像大师兄!一点都不像!三哥,你最了解他的,大师兄做事,什么时候不是先跟李将军、张将军通气,最后必定请示薛将军定夺?这么大的事,涉及我离开第九战区、离开长沙防区,他居然说……还没告诉薛将军和你!”
李三听着,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凝重,逐渐变得惊疑不定。他背着手,在狭小的空间里踱了两步,油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晃动得有些不安。他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眼神锐利地看向韩璐:“你确定他是这么说的?私自调动,绕过薛长官?”
“千真万确!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还坚持必须先请示你和薛将军。可后来……”韩璐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后怕,“后来我打算来找你商量,感觉有人跟踪监视,我……我用石头打中了暗处那个人,虽然没看清全脸,但那身衣服,那个侧影的轮廓……三哥,太像大师兄了!”
“监视你?!”李三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瞬间掠过脊背。他双手撑在桌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营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有油灯芯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
“投靠鬼子?”李三喃喃自语,随即又坚决地摇头,仿佛要甩掉这个可怕的念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妹妹,大师兄是什么人你我清楚!他骨头最硬,战场上面对鬼子的劝降刀都架脖子上了都没皱过眉头!他李云飞,就算……就算真有什么别的想法,也绝对不屑于用这种鬼鬼祟祟、挖自己人墙角的下三滥手段!”他的语气斩钉截铁,那是基于多年同门、战友的深刻了解而产生的近乎本能的信任。
但正是这份对“真大师兄”品格的绝对信任,让眼前的矛盾更加尖锐刺眼。李三的呼吸粗重起来,他猛地直起身,眼中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像是黑夜中划过的闪电。
“不对……”他缓缓说道,声音低沉而紧绷,仿佛在抽丝剥茧,“如果这个人行事风格与大师兄截然相反,如果他的目的是破坏薛将军的部署,挖走关键的技术人员,甚至不惜暗中监视……如果他对大师兄的日常习惯、与我们之间的关系如此了解,以至于能模仿得让你一时难以分辨……”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地看向韩璐,一字一句道:“妹妹,我怀疑——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大师兄!”
韩璐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瞬间睁大。
李三继续分析,思路越来越清晰,语速也越来越快:“鬼子狡猾,尤其他们的情报机关,什么龌龊手段使不出来?找个体貌相似的人,加以训练,摸清大师兄的一些表面习惯,冒充他身份,伺机在我们内部制造混乱、窃取情报、甚至调走关键人员——这完全说得通!真的大师兄现在在哪里?是否安全?这才是最要紧的问题!”
这个推论如同惊雷,在韩璐心中炸响。恐惧之后,一种更清晰的危机感攥住了她。如果真是敌人冒充,那他们的目标绝不仅仅是调走一个炮术参谋那么简单!
“三哥,那我们……”韩璐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但眼神已然变得决绝。
“这件事一刻也不能拖!”李三果断地打断她,脸上已没有丝毫犹豫,只剩下军人的刚毅和果决。他迅速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武装带利落地扎好,检查了一下腰间手枪的保险,又抓起自己的军帽扣在头上。
“走!”他一把拉开房门,再次警惕地看了看外面沉沉的夜色,侧身让韩璐先出。“趁着夜色,直接去薛将军营帐!事关大师兄安危和战区内部潜伏的奸细,必须立刻面呈薛长官!记住,跟紧我,保持警惕!”
韩璐重重地点头,将所有纷乱的情绪压下,紧随李三踏出营房。两人身影迅速融入黑暗,朝着战时司令部、薛将军营帐所在的核心区域,疾步而去。夜风更冷了,吹动着营区边缘破损的旗帜,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在预示着更深的危机正在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