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推开韩璐房门时,动作比平时轻了三分。这些日子,每扇木门后都可能藏着溃败的影子——张将军走时背驼得像座要塌的山,李将军的马蹄声在暮色里碎得拾不起来。可当他看见韩璐坐在窗边条凳上,黄昏的光斜切过她半边身子,把另半边留在暗处时,心里那点空空落落突然变得尖锐起来。
“妹妹。”他唤了一声,嗓子有些紧。
韩璐没立刻回头,仍望着窗外那株叶子快掉光的老槐树。过了两息,她才慢慢转过脸,嘴角试着往上扬,却只牵出一个极淡的弧度:“三哥,送走了?”
“嗯,送走了。”李三走进来,带上门。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房间每个角落——这是多年养成的毛病,最后才落到韩璐身上。这一落,便定住了。
韩璐坐着,两只手臂很规矩地搁在膝头,穿着件半旧的靛蓝褂子,袖子挽到小臂中间。就在那截露出的手腕往上约莫两寸的地方,青紫色的淤痕像两团不祥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她白皙的皮肤上。靠外侧的那边,有几道血丝渗出来,已经凝成了暗红色的细痂,在昏黄光线下泛着令人心惊的光泽。
李三觉得自己的呼吸停了一拍。他两步跨到韩璐跟前,蹲下身,这个动作太急,带倒了旁边一个杌子,“哐当”一声响在这过分安静的屋里,把两人都惊得一怔。
“你这是”李三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怕惊扰了那些伤痕。他伸手指,想碰,又僵在半空,指尖微微发颤。“小野寺?”
韩璐下意识地把手臂往后缩,袖子往下拉。可李三已经看得真切。那淤青不是普通的磕碰,边缘不规则,带着点肿胀,颜色由深紫向四周晕成青黄,分明是极重的钝力反复击打、挤压才会留下的。那几道血痕,倒像是被什么粗糙的东西刮破的。
“没有的事。”韩璐说,声音还是平的,甚至刻意放轻松了些,“练功不小心碰的。过几天就消了。”她又试着笑一下,这次嘴角扬得高了些,可眼里却没半点笑意,只有竭力维持的平静,像结了薄冰的湖面。
李三没说话,就蹲在那里,仰头看着她。他脸上的线条绷得很紧,从咬紧的牙关到抿成一条线的嘴唇,再到那双死死盯着淤伤的眼睛。那里面有火,不是爆燃的那种,而是被深深压住的、闷烧着的炭火,滚烫,却发不出光,只把周围的空气都烤得扭曲。
“妹妹,”他喉咙滚了滚,声音涩得厉害,“你跟三哥也不说实话了?”
韩璐避开他的视线,转过头又去看那棵老槐树。一片枯叶正打着旋往下掉,飘飘忽忽,不知落处。“真是碰的。”她重复,声音却低了下去,没什么力气。
“碰的?”李三轻轻重复,突然伸出手,极快又极轻地握住了她的左手腕。他的手指温热,触到那冰凉皮肤上可怖的淤青时,两个人都是一颤。韩璐像被烫到似的猛地一挣,没挣脱。李三握得不重,却牢。
“这印子,”李三的拇指悬在淤青上方,虚虚地描摹着那边缘,“是拳头。不止一下。外侧这刮破的地方”他眼神锐利得像刀子,“是衣服的粗线,或者护腕的边?”
韩璐不说话了,嘴唇抿得发白,被他握住的手腕僵着,细微地颤抖起来。不是疼,是别的什么。
“小野寺的‘碎岩手’。”李三一字一顿,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房间里死寂。窗外的天色又暗了一层,屋里没点灯,阴影从角落漫出来,爬满了墙壁,也爬上两人的肩头。
她的目光飘向虚空,仿佛又回到了那条狭窄的后巷。“他拳很重,拳法很毒,我不硬接几下,找不到空当。”她说得简单,可李三能从那只言片语里,拼凑出当时惊险的缠斗。小野寺是想生擒她,或者至少,要狠狠折了她的面子,折了“燕子门”在这片地上的名头。
“为什么不告诉我?”李三问,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不是责怪,是疼。那疼太尖锐,让他心口都跟着抽了一下。
韩璐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告诉你做什么呢?三哥。”她声音轻得像叹息,“张将军他们刚走,城里人心惶惶,咱们这儿不能再乱。你知道了,除了多一个人憋着火,夜里多一个人睡不着,还能怎样?”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三哥,我不想你为我担心。”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锤子砸在李三心口。
李三重眼里那闷烧的火终于蹿起一点苗头,“你是我最爱的妹妹!”他声音陡然提高,又猛地压下去,胸膛起伏着“你胳膊上这伤”他另一只手也抬起来,悬在她手臂上方,指尖因为极力克制而微微发抖,“这伤但凡再偏半分,力道再重一分,你这胳膊就”
他说不下去。那后果他不敢想。韩璐的功夫一半在腿上,一半就在这双臂、这双手上。她使得最精妙的“穿花手”,灵巧迅疾,若失了臂膀的灵活,就等于折了燕子的一只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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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事,三哥。”韩璐抬起另一只没被握住的手,轻轻覆在李三的手背上。她的手也很凉。“真的。我算好了分寸,受这几下,换了他肋下一指,不亏。他这几天,也别想舒坦。”
她试图说得轻松,甚至带点惯常的、狡黠的得意,可覆在李三手背上的指尖,冰凉,且颤。
李三却只盯着那淤青,盯着那血痂。什么算计,什么不亏,此刻都成了最无用的废话。他眼里只有这实实在在的伤,落在他妹妹身上。从小到大,韩璐磕破点皮他都要着急上火,如今这触目惊心的青紫,像毒藤一样缠紧了他的心脏。
“不能等。”他猛地站起来,动作太大,带得韩璐都晃了一下。“什么过几天就好!这都见血了,天气又闷,发了脓疮怎么办?”他转身就往外走,脚步又急又重,踩得老旧的地板吱呀作响,“你等着!别动!我去叫二师姐!她那儿有最好的伤药!”
“三哥!”韩璐急忙喊他,也跟着站起来,想拉住他。可李三几步就到了门边,一把拉开门。外面昏暗的天光涌进来,勾勒出他急促而绷直的背影。
“三哥!真的不用!”韩璐追到门边,声音带了点真切的焦急。她知道二师姐在配一批紧要的药,是给西边巷子里那些不敢去诊所的伤员用的。这点皮肉伤,去麻烦二师姐,她心里过不去。
李三在门口顿住脚,却没回头,只扔过来一句硬邦邦的话:“你说了不算!”声音里的焦灼和不容置疑,像块滚热的铁。
韩璐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走廊里,脚步声咚咚咚地远去,又快又重,敲在寂静的暮色中,也敲在她心上。她慢慢退回屋里,靠在门框上,低下头,看着自己手臂上那两团刺目的淤青。刚才强撑的平静彻底散去,疲惫像潮水般涌上来,淹没了她。伤处这时才后知后觉地、一抽一抽地痛起来,那痛不尖锐,却沉甸甸的,往骨头缝里钻。
她想起小野寺那双阴沉的眼睛,想起他拳头挟带的劲风,想起自己拧身错步时手臂上传来的、几乎要裂开般的剧痛。她没骗李三,她是算计好了,用这几下换一个机会。可算计归算计,疼是真的。
走廊尽头传来更急促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李三的声音和另一个温和却利落的女声交织着,由远及近。
韩璐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想把那疲惫和痛楚都压下去。她不想让他们,尤其是三哥,看到她这副样子。
李三几乎是拽着二师姐进来的。二师姐手里提着个小木箱,脸上倒是平静,只是看到韩璐手臂时,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点上灯。”二师姐吩咐。李三连忙摸出火折子,点亮了桌上的油灯。暖黄的光铺开,顿时把屋里浓厚的暮色驱散了不少,也把韩璐手臂上的伤照得更加清晰,那青紫在灯光下显得愈发狰狞。
二师姐没多问,只拉过韩璐的手,凑到灯下仔细查看。她的手指干燥温暖,按在淤伤边缘,力道适中。“忍着点。”她说,然后开始轻轻按压几个位置,问韩璐疼不疼,是胀痛还是刺痛。
韩璐一一答了,声音平静。李三却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尤其是当二师姐按到那几道血痕附近时,韩璐几不可察地吸了口气,他立刻往前凑了半步,拳头捏得死紧。
“骨头没事,筋腱也无大碍。”二师姐检查完,下了结论,语气缓和了些,“皮肉伤得重,淤血积在这里了。这血口子”她仔细看了看,“倒是干净,没沾什么脏东西。”
她打开木箱,取出几个瓷瓶和一卷干净的软布。先是用一种清亮的药水仔细清洗了血痂周围,动作又轻又快。韩璐抿着唇,没出声。李三却看到,当药水沾到破损的皮肤时,她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
清洗完,二师姐拿起一个深褐色的小瓶,拔开塞子,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草药和酒香的气味弥漫开来。“这药油化瘀最好,就是刚上的时候会有点疼,忍一下。”她对韩璐说。
韩璐点点头。
二师姐倒了些药油在掌心,搓热了,然后稳稳地覆上那片淤青。
“嘶——”韩璐终于没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身体瞬间绷直了。那药油像是带着无数细小的针,一下子扎进了皮肉最深处,激得她整条胳膊都抖了起来。
“妹妹!”李三急唤一声,额头上竟见了汗,比自己受伤还要难受百倍。他想做点什么,却手足无措,只能死死盯着二师姐的手。
“通则不痛。”二师姐手下不停,力道均匀地沿着淤血的边缘向内推揉,手法娴熟老道,“这淤血不散开,好得慢,以后阴天下雨还容易作痛。”她一边揉,一边对韩璐说,也是说给旁边那坐立不安的人听。
韩璐起初疼得厉害,脸色都白了,额角渗出细细的汗珠。她咬住下唇,把痛呼都闷在喉咙里。李三看得心如刀绞,恨不得那伤是在自己身上。过了好一会儿,或许是被揉开了,或许是麻木了,那尖锐的痛感慢慢变成了一种深沉的、扩散开的酸胀热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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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师姐揉了很久,直到那片皮肤变得通红发热,淤青的颜色看上去似乎散开了一些,才停下手。她又取出另一种气味清香的药膏,薄薄地敷在破皮的地方,然后用软布松松地包扎好。
“行了。”二师姐收拾着东西,“这药油每天睡前揉一次,药膏每天换。这只手这几天别用力,别沾水。”她看向韩璐,眼神里带着赞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小野寺那一下不好接,你处理得算机灵了。只是下次,别太逞强。有些亏,不必硬吃。”
韩璐轻轻“嗯”了一声,低声道:“谢谢二师姐。”
二师姐摆摆手,提起药箱,又看了李三一眼:“看着点她,按时上药。我那儿还有事,先走了。”
李三连忙送二师姐到门口,千恩万谢。转回身时,见韩璐正低头看着包扎好的手臂,用指尖极轻地碰了碰纱布边缘。灯光下,她侧脸的线条柔和了些,但那疲惫感依然笼在眉宇间。
屋里静下来,只剩下油灯灯芯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李三去倒了碗温水,端到韩璐面前。“喝点水。”他声音已经平静了许多,只是还带着沙哑。
韩璐接过,慢慢喝了几口。
李三拉过那个杌子,在她对面坐下,隔着一臂的距离。他没再碰她的胳膊,只是看着。看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开口,声音沉缓,像是压着很重的东西:
“璐璐,三哥知道你本事大,心气高,不想拖累任何人。”
韩璐捧着碗,没说话。
“可咱们是兄妹,是一个门里的亲人。爹娘走得早,师父把你们交给我”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我答应过师父,要看着你们平平安安的。平安,比什么都要紧。”
他抬起眼,看着韩璐,眼里没有责备,只有深不见底的后怕和心疼。“今天看到你这伤,我这儿”他抬手,指了指自己心口,“跟被掏空了似的。比送两位将军走的时候,还要空,还要慌。”
韩璐的眼圈,倏地红了。她猛地低下头,盯着碗里晃动的水面,咬着嘴唇,不让那酸涩涌上来。
“下次,”李三的声音很轻,却极沉,每个字都像钉进木头里的钉子,“再有这样的事,你不许瞒我。天塌下来,有三哥先顶着。就算顶不住,咱们一起挨着,也好过你一个人闷声不响地扛,让我事后才知道,自己妹妹差点”
他又说不下去了,别开脸,看向窗外。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下来,黑沉沉的,只有远处几点微弱的灯火。
屋里寂静无声。油灯的光晕温暖地笼罩着两人。
许久,韩璐极轻、极轻地“嗯”了一声。很细微,却很清楚。
她放下碗,用没受伤的右手,轻轻碰了碰李三放在膝头、紧握成拳的手。
“三哥,”她声音有些鼻音,却努力让语调轻松起来,“我饿了。二师姐这药油味道可真冲,把我肚子里的馋虫都赶跑了。咱们晚上吃什么?”
李三转回头,看着她微红的眼角和那试图挤出的、小小的笑容,心里那空落落、尖锐的疼,终于被一种酸软温热的暖意填满、包裹。那暖意不激烈,却足以驱散暮色带来的寒。
“你想吃什么?”他问,声音也缓了下来,带着久违的温和,“我去弄。手伤了,嘴可没伤,得好好补补。”
窗外,夜色如墨。窗内,一灯如豆,映着两张彼此依靠的面孔。淤青还在,痛楚未消,前路依然莫测。但这一刻,这小小的、弥漫着药油味的屋子里,至少有了些实实在在的暖意,和不必言说的依靠。
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最后一片枯叶,终于悄然落下,无声无息。而更远处,城市的轮廓沉浸在黑暗里,只有零星灯火,像不肯瞑目的眼睛,固执地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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