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液流尽的那一刻,身体充斥的是无边的冷。
视线里的那一抹白逐渐散去,只余下一股浅淡缥缈的香萦绕在鼻尖。
如同记忆深处,魔域王宫中央那棵终年开花的神树,散发着与周遭血腥格格不入的洁净之气。
幼时,那里是他的避风港,是厮杀战斗中沾染污血后唯一的净土。
在魔域没天赋,没实力还心慈手软的魔活不到长大。
这片土地上到处充斥暴力血腥,所有魔骨子里都信奉实力至上,强者为尊。
败者的鲜血,敌人的哭喊成为攀升的阶梯。
每一任的魔域之主都会有很多孩子,而所有孩子都必须经过激烈的竞争方能活下来。
殷遇和殷槐祾的母亲地位卑微,身体孱弱,他们从小就要比别的兄弟姐妹过得艰难。
谩骂侮辱,挨打挨饿成为常事,几百个孩子的魔主,甚至不会记得他。
母亲没死的时候,殷遇记得那时虽然艰苦,却是难得的平静。
女人身体不算好,房间里总是弥漫着一股药味。
但那双抚摸头顶的手掌却是记忆中仅有的令人眷恋的温柔。
母亲的房里的挂着一幅画像,那里一直不允许他们兄弟二人进入,直到一次不小心的闯入,年幼的殷遇看见了神坛之上的神像。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纯净的白。
祂就那样静静看着他,倾泻而下的月光,不及那悲悯神性的千万分之一。
画像并非全然清晰,甚至在岁月的洗礼下有了瑕疵。
她的眉眼间似乎蒙着一层时光的薄纱,可那轮廓的每一道曲线,都蕴含着无法言喻的和谐与宁静。
什么是美?
在那个只有黑暗和血腥的世界,美这个概念在如同得到甘霖浇灌的种子,在他心底疯狂滋生蔓延。
殷遇怔愣在原地,脚步像被钉住。
就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生怕发出一丝声响,惊扰了这超然的存在。
他不断询问母亲她是谁,她在哪里,要怎么才能找到她。
母亲那时只会不耐烦的敷衍他,却永远不会提及真正与她有关的一切。
后来,母亲死后,那幅画像怎么也找不到,可多年来那道白色的身影却一直深深印刻在殷遇的脑海里。
为了活下去,兄长和他修习邪门秘法,残害手足,在无数阴谋与血腥中低调蛰伏,终于踏着尸山血海,在一众王储王姬之中脱颖而出。
殷槐祾坐上魔域之主的位置后,魔域局势动荡,旧党势力声讨不断。
为了坐稳位置,殷槐祾杀了很多反对者,那时的魔域王宫里外时常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殷遇无条件支持殷槐祾所做的一切,在这个充满猜忌和残酷的魔域,只有他们兄弟二人相依为命。
他以为他们会永远没有秘密,会是彼此的依靠,直到一次晋升关头,他被正道围剿,殷槐祾在他和魔域之间,选择了魔域。
说不出心寒还是难过,殷遇早知晓他的为人,也不会期待更多。
他抱着必死的决心与那群正道同归于尽,谁曾想却没有真的死去,而是化作原型流落到人界。
他是被一根树枝轻轻戳醒的。
于湍急水流中睁眼,他最先看到的一双漂亮的清浅眸子。
如同记忆深处那幅被遗忘的神女画像,所有思绪在那一刻静止不动,无法思考。
再然后定睛一看,那双眼睛长在是一张扁平空白的脸上,殷遇被吓了一跳,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长相的女人。
那女人根本不打算救他,干脆利落的转身离开。
他不知道是依靠怎么样的毅力从河里爬到岸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追上她。
殷遇甚至没想过,如果没有人来,会死的可能。
所幸,后面的一切都是顺利的。
但他却没能控制自己喜欢上那个叫做秦罗敷的女人。
为什么会喜欢她?
也许是与幼时所见神女像神似的眼眸,她掩藏在清冷外表下的温柔,喂食小鱼时温热的掌心温度。
后来,她被兄长的人追杀,跌入暗河的那一天,是最为痛苦的时刻。
喝下断情散,这段记忆被彻底清除,他每日虽然活着,却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
烦躁、空虚如同附骨之疽,充斥着他后来生命的每一个角落。
午夜时分,一个没有脸的女人总是会出现在他的梦里,带来一阵无由的心悸与抽痛。
可殷遇却想不起任何与她有关的内容。
千年来,杀戮成为了唯一的慰藉。
只有温热的血液能够暂时填补掉那份空白。
可这都是虚假的,无法缓解,只会越来越严重。
他拼命想要找到回溯之瞳,试图填补那片空白。
近千年来,魔族、凡人修士他杀了不知凡几,直到在邻近修真界的一片密林中,他遇到了那个穿白衣的女人。
天衍宗的秦罗敷,傲雪剑主。
哪怕他再不感兴趣也知道这个名字。
看到那张脸,神女画像纷至沓来,悠远的记忆,心口一阵阵抽痛。
起先,殷遇不懂得这份痛苦从何而来。
他想要杀掉这个令他感到不适的女人。
如果最后不是那个陌生男人的出现,他也确实能够杀掉她。
养伤期间,他又从魔域其他人的闲谈中得知了有关秦罗敷的事情。
兄长最看中的好儿子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做尽蠢事。
他曾经嘲笑过,但当这件事情落在自己身上之时却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殷遇又与秦罗敷接触过几次,虽然不是什么好回忆。
但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六域难得一见的天才。
性子坚韧,天赋异禀,道心稳固,假以时日便可飞升得道。
他渐渐的被她所吸引,开始关注与她有关的一切。
秘境神殿里,他护着秦罗敷,明明是接了兄长的命令去杀她,可当她摇摇欲坠,无力靠在他怀里时,殷遇想不起再多的事情。
夜里,他又做了那个梦。
可梦里那个看不清脸的女人却换成了秦罗敷的脸。
最先蔓延胸口的既不是荒谬,也不是厌恶,而是一种理所应当的释然。
殷遇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纵使没疯,可能也离得不远。
他弄不清楚自己的心,却又隐约能察觉到秦罗敷也不需要他的真心。
当初在密林伤她,险些使她殒命一事成为跨越不了的鸿沟。
可能也存在着诸多立场、观念意见的不合,他们终究没有办法如同普通人一样坐下来好好商谈。
当虚幻的一切戳破,面对的终将会是血淋淋的现实。
殷遇惊惧恐慌又不知所措。
姜氏姐妹的出现,是他看清楚自己心意的一个契机。
可他明白得始终还是太晚,当利刃穿透心脏,记忆复苏的那一刻,殷遇方才知晓悔恨。
他一直寻找一直思念的人,很早就出现在眼前。
而他却做了很多错事,不仅伤害了她还推远了她。
秦罗敷没有给他弥补一切的机会。
他的一生始于冰冷与残酷,在血腥与背叛中挣扎求生,曾迷失于权力的迷宫,也曾因遗忘而陷入无尽的空虚。
他犯下过错,错过挚爱,最终在悔恨中迎来终结。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那一瞬,他恍惚间再次回到千年前重伤濒死化成原形的时候。
在她企图推开的那一瞬,他先一步用触手缠住了树枝。
没有后来的记恨与暗杀,没有断情散的遗忘和千年的空虚等待,他们相伴着,走过很长很长的一段岁月。
在生命最终归于死亡的瞬间,殷遇终于寻得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圆满。
即便那只是走马灯里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