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镜听着母亲尖酸刻薄的话,非但没有伤心反而松了一口气。
还好,母亲还是从前那副模样从未改变。
既是如此,他倒也不必心软了。
“母亲言重了。”他平静地开口,没有被窦淑容的情绪所影响。
“阿玉是儿子的妻子,是卫国公府的主母,不是签了卖身契的仆役。她的本分是掌理中馈,教养子女,辅佐儿子立身齐家,应对内外命妇往来,维护国公府声誉体面。”
他语速不疾不徐且不容辩驳。
“若按母亲所言,让她抛下府中上下事务和两个年幼需亲娘照拂的女儿远赴祖宅行端茶递水、晨昏定省之仆役事,才是乱了规矩,失了体统。”
窦淑容被他噎得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只会胡搅蛮缠:“我是你娘!你们孝顺我是天理!”
裴明镜依旧淡定地接话:“儿子亲赴祖宅探望,携带名医良药,这还不是孝顺么?母亲若还是觉得不够,儿子可再请族中德高望重的叔伯前来主持,按族中最高份例供养,绝不让母亲在祖宅受半分委屈。”
“至于阿玉,她若离京府中必乱。舒儿岚儿失于照料,儿子内外交困。母亲深明大义,想来定能体谅我们的难处,不会再强求让阿玉前来干那奴役之事。”
这话说的,窦淑容若再坚持便成了不体谅儿子儿媳的不明事理之人。
她张了张嘴,一股郁气堵在胸口,吐不出又咽不下。
她发现儿子不仅将她扣下去的“不孝”名声给掀翻了,还反手扣了一顶“深明大义”的高帽给她。
“好、好得很。”她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眼神阴鸷地盯着裴明镜。
“我儿如今真是翅膀硬了,道理一套一套的,娘说不过你。”
她颓然靠回引枕,仿佛瞬间被抽干了力气,闭上眼,两行泪又滑下来。
“罢了,你都这般说了,娘一个孤老婆子还能说什么?我留在这老宅等死便是。只盼我死的时候你们还记得来收尸”
以退为进,哀兵之策。
裴明镜心知肚明,这不过是母亲的另一重施压罢了。
他神色未变语气更加温和:“母亲切勿说此丧气话,您好好养病,按时服药,定能康复。儿子在京中亦会时时牵挂。待您大好儿子再来接您。”
他说完行礼告辞,转身退出房门,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屋内,窦淑容猛地睁开眼。
哪里还有半点泪意与虚弱,只剩下满满的怨毒与算计。
她没想到她这好儿子竟然如此油盐不进。
她撕下老脸,涕泪横流,诉尽思念悔恨。
他没心软。
她抬出孝道规矩,以死相逼,甚至豁出去要跪求。
他依旧铁石心肠。
就是不肯接她回京城,一定要让她在老宅等死。
这让她如何能忍。
她可是老卫国公明媒正娶的夫人,是当今卫国公的亲生母亲!
卫国公府就该由她这个老夫人坐镇中堂,受内外命妇的叩拜,听满堂儿孙的奉承。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发配”到祖宅,守着几间旧屋、几个老仆,像个孤寡老太婆一般在这里等死。
祝红玉一个靠着运气嫁入高门,连儿子都生不出的无用女人也配坐在国公夫人的位置上对着下人们发号施令?
她要回去。
哪怕搅个天翻地覆,哪怕撕破脸皮,她也要回到她该在的位置上去。
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国公府的正堂上,以卫国公老夫人的身份风光大葬。
裴明镜从荣寿堂离开后,去见了老宅的其他人。
除了五叔父,还有族中其他的叔伯兄弟。
有人试探着问京中局势,有人拐弯抹角地为自家子弟求个前程,更有人隐晦地提起母亲“病重思归”,言语间将“孝道”二字架得高高的,仿佛他若不立刻将母亲风风光光接回去,便是十恶不赦。
他耐着性子,一一应对。
该解释的解释,该推脱的推脱,该敲打的敲打。
话说得滴水不漏,姿态放得恰到好处,既全了礼数,也守住了底线。
可这一番周旋下来他只觉得无比疲惫。
想到接下来除了应对母亲步步紧逼的算计,还要打发这些亲戚,他忽然有些想念远在京城的夫人和女儿了。
若是往日,这个时候阿玉大约会一边看着嬷嬷给映舒洗漱,一边随口跟他说些府里的琐事。
而舒儿会抱着她的布老虎跑进来,非要他看她新学会的大字。
就连才半岁的岚儿,这个时辰也该被乳母抱来让他看上一眼。
屋子里总是有声音的。
无论是孩子的嬉闹或者啼哭,还是阿玉温软的说话声,都比这冷清、安静的老宅要好得多。
裴明镜望着京城的方向,夜空沉沉,不见星月。
他是回来尽孝的,自然不能马上就走,他至少还要在这里再待上十天半月。
他得稳住母亲,稳住族人,将一切可能的麻烦按在老宅不要传到京中打扰夫人。
只是这十天半月,忽然变得有些漫长难熬。
他转身走向书案,研墨、铺纸,打算给夫人写信。
只是提起笔,他却又顿了顿。
写什么呢?
写母亲如何逼迫?
写自己如何疲于应付?
还是写这老宅的冷清和此刻心中这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寥落?
最终,他还是诚实地把此时此刻心中所想全都写了下来。
写到结尾,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补上了一句:
【夜深独坐,烛影摇曳,忽觉京中琐碎亦成念想。盼归期早定,诸事顺遂。夫人亦当珍重,勿过劳神。】
他放下笔轻轻吹干墨迹,将信纸仔细折好装入信封。
“子平。”
“在。”
“明日一早,快马送回京,将家书交予夫人。”
“是。”
接下来的日子裴明镜衣不解带,侍奉汤药,晨昏定省,样样周全。
五叔父和族中其他长辈来看望时见他不仅亲自试药温,还为母亲读些坊间趣闻解闷,无不动容,交口称赞他孝心感天。
老宅里的下人私下里都忍不住感慨国公爷这般身份能做到如此,实在是难得的孝子,老夫人该知足了。
他越是这般滴水不漏,越是这般孝顺得让人挑不出错处,窦淑容心里就越是焦躁。
不行,不能就这么耗下去。
等他回了京城,她就更没机会回去了。
她必须在儿子离开前想出一个法子来。
夜深人静时,窦淑容翻来覆去睡不着。
自从娶了那该死的祝氏之后,儿子对她这个母亲便一日比一日疏离客气。
如今更是夫妻同心联手将她拒之门外。
既然他们感情好到能一致对外,那她就从这感情下手。
届时夫妻离心,后院起火,他还有多少心思和底气来拦着她回京?
一个阴狠的念头在她心里盘旋了几日,渐渐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