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只要婆母一切安好就好。”祝红玉摆摆手一副不欲计较的大度模样。
随后没再搭理她,直接和其他的夫人说话,将她晾在了一旁。
见祝红玉神色如常地与旁人说起孩子趣事,施苒心中愈发焦灼。
她今日若不能挑起话头,回去如何向老夫人交代?
那些许诺的好处眼看就要化为泡影。
她攥紧了帕子,心一横,又挤出笑凑近半步。
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围几桌夫人听见:“国公夫人真是好福气,两位千金玉雪可爱。只是咱们这样的人家终究还是需要男丁顶立门户的。老夫人私下里总为这事忧心,若能回京亲自照料夫人,说不定明年就能抱上金孙呢。”
这话比先前更露骨,几乎是将“你生不出儿子”和“婆婆要回来管你”摆在了明面上。
席间彻底安静下来,连筷箸轻碰的声音都停了。
祝红玉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施苒因紧张而微微抽动的脸上,忽地轻轻笑了。
“施夫人,我竟不知你对我卫国公府子嗣之事竟然比国公爷还要上心。”
她顿了顿,视线扫过众人:“今日百日宴是国公爷特意为次女映岚所设。”
“国公爷常言,‘吾女如明珠,掌上耀门楣’,从未说过半句遗憾之言。怎么到了施夫人口中倒成了我卫国公府天大的缺憾了?莫非施夫人觉得国公爷的想法错了,还是你觉得我的女儿配不上这场宴?”
施苒脸上一阵青白:“妾身、妾身不是这个意思,妾身只是想着老夫人思孙心切”
“思孙心切?”祝红玉打断她,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
“母亲在老家颐养,山水怡情,身子康健,国公爷每月都遣人送信问安,尽孝之道从未短缺。母亲信中每每只嘱我们夫妻和睦,叮嘱我养育好孙女,何曾有过半句催促子嗣、挑剔孙女之言?”
施苒急得额头上冒冷汗。
这个祝红玉不是向来只知道用那些拳脚功夫服人么,怎么嘴皮子这般利索了。
若她直接动手倒还好,她就可以借机让老夫人回京了。
可她不动手打嘴仗,这就麻烦了。
施苒说不出话,可祝红玉却没有停下来。
她继续道:“施夫人,你口口声声代表母亲心意,我倒想问问这些‘忧心’、‘思孙’的话,是母亲亲笔信中所写,还是你擅自揣度,故意假借母亲之名行挑拨我们夫妻关系之实?”
“我没有!”施苒彻底慌了,她哪里拿得出老夫人的亲笔信做这种证据。
“妾身只是只是关心则乱”
“好一个关心则乱。”祝红玉直起身,脸上最后一点笑意也敛去了。
“今日是我小女百日喜宴,施夫人先是言辞不慎,诅咒老夫人;后又妄议我国公府子嗣,曲解长辈心意,离间国公爷与婆母的母子之情。”
她不再看施苒,转向侍立一旁的管家,声音朗朗,传遍厅堂:“施夫人身体不适,神思恍惚,以致胡言乱语,扰了满堂喜气。送施夫人回府休息,另备一份安神药材,算是我国公府一点心意。”
这就是明明白白的驱客了。
“国公夫人!你不能”
施苒还想挣扎,两个沉稳的婆子已无声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了她的胳膊,力道不容抗拒。
“施夫人,请。”管家语气恭敬,眼神却不容置疑。
众目睽睽之下,施苒被半请半架地“送”了出去。
她满脸羞愤欲绝,却再不敢多发一言。
厅内沉寂片刻。
随即,诸位夫人仿若无事般重新说笑起来。
这位国公夫人,当真是和从前不一样了呀。
在场的人可都记着这位国公夫人成婚前的“英勇事迹”呢。
当初她永昌伯次子订了婚。
在成婚前夕撞见了未婚夫留宿青楼,竟不管不顾当街抄起摊贩的挑杆追着他打了一条街。
后来自然是被退了婚,她也成了全京城的谈资。
婚事便一年年耽搁下来,眼看要成老姑娘了。
谁知峰回路转,竟不知走了什么运道,嫁给了彼时的卫国公世子裴明镜。
人人都道她运气好。
如今看来
几位夫人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这位国公夫人也并非传闻中那样莽撞嘛。
一旁的祝夫人脸上端着笑,手里捏着酒盅,笑呵呵地应和着邻座尚书夫人关于今春衣裳花色的闲谈。
她脑海里不断浮现先前女儿将人赶走的场景。
痛快吗?
自然是痛快的。
她差点要为女儿喝一声彩。
可那痛快之余,苦涩却一股股地往心口上涌。
她的女儿,变了。
不再是那个受了委屈会跑回家扑进她怀里,眼睛红得像兔子,咬牙切齿说“阿娘,我要揍得他娘都不认得”的小姑娘了。
如今坐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她能将惊惶、悲恸、愤怒都控制得那般精准,演得那般真切,真真假假,让人摸不着底细。
这得吞下多少委屈,才能练出这样一副宠辱不惊、刀枪不入的模样?
祝夫人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地揪着疼,那疼里又掺着难以言喻的焦灼。
她目光忍不住飘向女儿身边那两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
映舒四岁了,正安安静静地让丫鬟牵着,小脸精致得像画儿,映岚还在襁褓里睡得正甜。
两个孩子都是她的心肝肉,看着就让人疼到骨子里。
只是可惜,不是儿子。
生映舒时她还能宽慰自己,先开花后结果,常有的事。
国公爷看着也欢喜。
可如今映岚也落地了,又是个女儿。
高门大院里“子嗣”的重要性她比谁都清楚。
当年女儿那桩退婚闹得满城风雨,好不容易得了卫国公府这门姻缘,不知多少人在背后等着看笑话。
头胎是女儿,或许还能说是缘分未到。
这二胎又是女儿
那位被送走的老夫人怕是要挑事了。
当年裴明镜为了女儿送走了老夫人,对女儿似乎也动了真心。
可男人的心,尤其是这般位高权重的男人的心,能经得住多少消磨?
宗族里的压力,同僚间的比较,他自己对承继香火的期盼
如今或许还能因爱重而包容。
那三年后呢?
五年后呢?
若那老夫人再借着“无子”的名头硬要塞人进来
祝夫人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咽不下,吐不出,憋得胸口发闷。
祝红玉正笑着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郡王妃说话,察觉到有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忽然转过头来。
母女俩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就那么一刹那。
祝红玉看懂了母亲眼里的关心与担忧,眼泪有些控制不住地往上涌。
但下一刻,她已扬起明丽的笑容对着母亲眨了一下眼。
祝夫人喉头猛地一哽。
她慌忙低下头假意整理衣袖。
鼻腔里酸涩难当,有什么热热的东西直往上冲,被她死死压了回去。
再抬头时她已恢复如常,甚至还笑意盈盈的和旁边人谈起今年院里的海棠开得格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