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庆禟跪在金砖上,初春还带着几分凉意,此刻通过金砖,沁在庆的膝盖上,他只觉得有一种蚀骨的寒意,顺着脊背,直透天灵盖。
康帝坐在上座,面上不动声色,难辨喜怒,只是淡淡盘弄着手中的扳指,面容无喜无悲。
偌大的宫殿内,康帝的声音缓缓回荡,透露出几分威严:“老九,青海藏地平乱,挪用军饷一事————你当真不知道?”
庆听到这话,心头骤然收缩,却死死咬紧牙关,不愿说出心中的真话来,只因挪用军饷一事,俨然已经触及父皇那根生死线,若是一旦承认,莫说去救八哥之为难于水火中,单是他————就已经自顾不暇了。
庆顿首,眼框一红,泣不成声,便开口道:“父皇!儿子自知不讨父皇看重,只能摆弄一些铜臭之物,馀生没有什么大的本事,只求父皇乞怜儿子,分儿子一些恩典,也让儿子平安此生,那就罢了。”
“可、可儿子实在不知————儿子又是在哪,招了旁人的记恨,又是在哪,惹来了旁人的算计————”
“父皇,此事早有定论,乃是兵部、户部官吏相互勾结,蝇营狗苟,如此,才酿成大祸。而今陡然翻开旧帐,几子徨恐,斗胆向父皇进言————恐怕,是有小人作崇啊!”
庆的低泣声,在偌大的乾清宫内,断断续续。
康帝原本安坐于龙椅的身躯,缓缓站起,他缓缓踱步,走到庆糖身前。
这位被称为盛世明君的帝皇,此刻垂首,弯下了他那像征国之支柱的脊梁,用那双饱经世事沧桑沉浮的眼,看向他的第九个儿子。
他的鬓角,多了一丝华发。
眉眼间,也添了一缕倦容。
康帝伸出手,温热干燥的大手,放在庆糖的发顶,微微摩挲着,仿佛这一刻,他只是一个纯粹的父亲,而庆————也只是寻常富户人家中,淘气闯祸的小儿子。
庆愕然,猛地抬起头,看向康帝,眼神中有一丝不解,但更多的是对于未知的徨恐,只是当看到康帝眼中那层隐隐浮动的水光时,庆糖不知怎地,喉头象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
下一刻。
他的鼻子猛然发酸。
庆糖有些茫然。
他————真的做错了吗?
康帝的声音沉缓,他单手按压在庆糖的肩膀上:“老九,你去歇歇吧。”
歇歇————
庆闻言,心中陡然升起一种无所适从的徨恐,父皇这意思————究竟是什么?
而下一刻,庆糖就明白了。
“九皇子庆,耻夺郡王封号。闭门思过,无旨不得出。”
庆糖心口兀地一跳。
他愣愣地抬起头,但当他再去看去时,康帝眼中的那抹晶莹,却又不知何时消散了。
只剩下那身五爪龙袍,威仪赫赫。
一瞬间,庆糖仿佛意识到此事无法收场,脸色霎时间灰败起来,转而如丧考妣,整个人瘫软,随之跌坐在地上。
紧接着。
康帝就这么身着那像征着至高权柄的五爪龙袍,一步、一步,登上台阶,再度坐在了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上。
这一刻,他不再是一个父亲。
而是————
一位帝皇。
工部衙门。
对于贾政来说,如果没有出意外的话,今日应当还是一日平平无奇的点卯日。
只是在下值当时,却不曾想,贾政回家的去路上,却倏地被人拦住。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八旗旗主之一的姚旗主。
姚旗主眯着眼睛,打量着贾环,也没吱声,而是先从鼻子中,冷哼一声。
京城中,有贾环和十三爷翻云复雨,他如今————是轻易不能奈何贾环的。
毕竟下边这帮八旗旗主闹腾的再凶,他们私心里也再清楚不过,贾环和十三爷,乃是奉了圣命。
且贾环看似只是翰林院修撰,但是其还兼任南书房行走之责,这就不可让人小觑了。
贾环既然能时时面见圣上,焉知其在某些紧要关头,又是否会进献几句言语,改变了圣上的心意,又或者是在圣上心中,落下什么疙瘩。
这帮八旗旗主,仰赖的无非就是旗下的旗民,至于更多的,那就是雷霆雨露都是的君恩了。
只是,姚旗主此番出现在贾政面前,心中也有自己的谋算。
折腾不了贾环,但还折腾不了贾政吗?
正所谓,柿子得挑软的捏。
如今康帝虽然在世,但伴随着宁荣两府不肖子孙愈来愈多,且贾代善等老国公也已经过去,宁荣两府的恩宠,早就不比往日。
能有如今的富贵体面,不过是还借着过去的馀荫罢了。
且不说旁的,单说如今一个贾宝玉,就把整个荣国公府,半是拖拽到泥潭里,以至于如今的荣国公府,相比起恩宠,甚至还比不过隔壁的宁国公府。
这不,姚旗主似笑非笑地看向贾政,转而便笑着开口道:“政老爷,如今倒是心宽体胖了,瞧着面相都变了许多。也是,任是谁有一个六元及第的儿子,换作是我,也要笑得合不拢嘴了。”
闻言,工部众人,纷纷露出看好戏的神色来。
只是贾政在工部多年,愣是没有人出面,帮贾政说话。
姚旗主势大是一面儿,另一面儿,也是贾政自诩清雅读书人,平日里不爱跟同僚钻营,往日没事儿,大家笑呵呵,不觉几分,如今真遇到事儿,显露出来后,贾政反倒有了几分被排挤的迹象。
贾政看着姚旗主,心尖儿微微一颤,面上就勉强露出个笑脸儿来:“姚旗主这是什么话————”
如今满京城谁不知道,他贾政,乃至整个荣国公府,此刻都因为亲自将一位六元及第的状元郎推开,而成为了————一则笑话!
若说贾政如今最不想要听到的话,那就是有人称赞贾环乃是六元及第、文曲星下凡。
贾环愈是出类拔萃,那岂不是愈发显得他无知无畏,将一良材美玉般的儿子抛却,反而拿一块顽石当宝贝?
姚旗主见贾政为难,于是更加认定,此人乃是难得一遇的软柿子,平日里装出一副“老爷”的样子,也不过是欺软怕硬、色厉内荏罢了。
如今得了机会,姚旗主有心奚落起来,仿佛要将这些日子的郁气,都抒发在贾政身上,末了,还不忘记笑呵呵地掸了掸贾政肩膀上莫须有的灰尘,转而道:“政老爷,我近来无事,找你说几句话,若有得罪,想来依政老爷光风霁月的性子,心中想来也不会介怀吧?”
他都这么说了,贾政还能如何呢?
他嘴角微微抽搐,想要说是,但偏偏心底的不平之气翻涌,又说不出话来了。
姚旗主嘴角噙着一抹笑容,但是眼中的笑意却未曾达到眼底,他就这么看着贾政,一时之间,气氛倒显得僵持下来了。
正此时,三爷庆祉,出现在吏部,他微微掀动了一下眉毛,瞧见眼前这般景象时,心中顿时了然,此刻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对于姚旗主找茬的来意,也心知肚明。
庆祉想起今日听说乾清宫内发生的事情,想来姚旗主还不知道,老九已经被幽闭在府的消息,若是知晓,只怕姚旗主压根就不会在这个时候出面,再来查找贾环。
他上前,笑了笑,同旗主寒喧了几句,转过身,便对怔愣在一旁的贾政微笑开口:“本王素闻政老爷饱读诗书,近来修书,偶有几处不解,听闻政老爷家学渊源,府内有不少古籍,不知可否借来一观?”
贾政瞥了一眼姚旗主略有些难看的神色,虽然不知道三爷好端端,为何无缘无故替自己解围,但这不防碍他心中为之一喜,转而便连忙谄笑着开口:“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待到姚旗主离开,人群逐渐散去后,贾政的脸上,这才出现了心有馀悸之色。
就见庆祉不以为意,只是摆摆手,随即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只是看向贾政的目光中,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不过,另有一事。国子监祭酒方才寻了本王。”
“政老,贵府的宝二爷贾宝玉,自打捐监入国子监以来,据监丞记录,一月之中,旷课二十馀日,从未认真进学。”
“问其缘由,只说身子不适,或家中有事。国子监乃培育英才、储备国士之所,非勋贵子弟嬉戏玩闹之地。”
贾政的脸色刚恢复少许红润之气,此刻再度转为灰败,紧接着心底一阵一阵的无力。
许是贾宝玉闯的祸太多了,在第一时间内,贾政的反应是无可奈何,甚至还有一丝丝的习以为常,只等三爷庆祉再度开口,贾政的心中才再度席卷汹涌的怒意。
庆祉看着贾政的脸色,继续缓缓道:“本王原以为,贾环那般勤勉向学、明理知义的,其兄长纵使才华稍逊,至少也该懂得尊师重道,安守本分。”
“却不料————贾政,你这做父亲的,未免有些过于失职了。惫懒无状,屡教不改,贾宝玉此举,多少坏了我朝廷国子监学风。”
“今日经过,出言劝阻,也是本王想要私下里同政老爷说一句,祭酒已呈文礼部,着令即日起,将贾宝玉逐出国子监,永不录用。”
“子不教,父之过。政老爷做人做官,也须得学会————做父亲啊。”
言罢,庆祉不再看身躯僵硬的贾政,便径直转身离去。
反观另一边。
贾政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荣国公府的。
三爷庆祉那一句“子不教,父之过”,在他脑海里反复震荡。
三爷既然私下寻他,亲自开口,那么贾宝玉被国子监扫地出门的事儿,已然落定,再不容旁人插手。
对于贾宝玉而言,这不仅是奇耻大辱,但这————更是他贾政,是整个荣国公府的奇耻大辱。
贾环忽然有些想要发笑,他想起了往日门客说贾宝玉乃是瑶台仙葩的话语,如今想来,贾宝玉许是只占了一个“葩”字,至于旁的————那是再没有了。
“孽障!孽障啊!”
当回到梦坡斋后,贾政再也压不住滔天的怒火,抄起桌上的砚台狼狠砸在地上,墨汁四溅。
他指着闻讯赶来的王夫人和瑟瑟发抖、被强行从床榻上拽出来的贾宝玉,手指哆嗦得如颤颤巍巍的朽木老者:“都是你这蠢妇!一味溺爱纵容,把这孽障养成了个只会混迹脂粉堆、游手好闲的废物!”
“国子监。那是何等地方!捐个监生花了多少银子?原指望他能沾点书卷气,不求功名,至少也懂点规矩!结果呢?一月旷课二十馀日!连三爷都惊动了,若非三爷顾忌着环哥儿的脸面,只怕今日,要当着整个工部衙门、当着诸多旗主的面,打我的脸!打荣国公府的脸!”
王夫人被骂得脸色发白,看着儿子那副萎靡不振、畏畏缩缩的样子,心又软了,试图辩解:“老爷——宝玉身子弱————”
“身子弱?”
贾政怒极反笑,抓起桌上另一份国子监递来的告贴文书,“啪”地摔在王夫人面前,上面赫然记录着贾宝玉多次旷课期间,被同窗目击出入各大酒楼、甚至烟花之地的旁证!
“他这身子弱得能去那些地方寻欢作乐?!慈母多败儿!你就是这么当嫡母的?!”
贾宝玉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贾政的腿:“父亲!儿子错了!儿子再也不敢了!”
往日这招在母亲和老祖宗面前屡试不爽,此刻却只换来贾政更深的厌恶,一脚将他踹开:“滚!我没有你这等丢人现眼的儿子!”
这一脚踹得宝玉在地上滚了一圈,哀嚎出声。
正闹得不可开交,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小厮几乎是连滚爬进来,声音充满了惊惶:“老——老爷!太太!出大事了!宫——宫里有消息传出————”
“又有什么事?!”
贾政正在气头上,怒喝一声。
那小厮吓得一哆嗦,结结巴巴道:“是——是九爷府上————说——说是九爷被圣上下旨,幽闭在府,无旨不得出!
”
“外头——外头都在传,说——说是因为九爷得罪了环三爷,圣上这是——这是为了护着环三爷,才把九爷给圈起来的!”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一声惊雷,瞬间炸懵了梦坡斋内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