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见四爷心中了然,却也不点破。
他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转而将话题引向了林海:“林大人此番回京,一路辛苦。如今圣心已有定夺,想来不日便有新的任命下来,我等也算能时常见面了。”
林海连忙起身拱手:“皆赖四爷与诸位王爷在圣上面前照拂,下官感激不尽。”
十三爷连忙摆了摆手,笑道:“林大人客气了,你我皆是为圣上办事。说到底,还是林大人手段过人,才能办成那件大事。”
几人言谈间,虽未明说,但都心知肚明所指为何。
十四爷在一旁听着,虽对其中关窍不甚了了,但也知晓林海如今已是四哥一派的得力臂助。
他见贾环与林海二人其乐融融,他心中也不由得为贾环高兴。
又闲谈片刻,眼见天色不早,四爷等人便起身告辞。
贾环与林海亲自将他们送至府门,望着远去的王府马车,林海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显然,对于才过去没多久的《百官行述》一事,他也有几分后怕,几分庆幸。
贾环扶着他的手臂,轻声道:“姑父,进屋说吧。
与此同时。
一墙之隔的荣国公府。
荣禧堂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府里下人得了消息,知道将军府那边几位王爷亲至,贺喜的马车从晌午到傍晚几乎就没断过,愈发衬得荣国公府这边门可罗雀。
堂内气氛愁云惨淡,死寂一片。
贾母歪在榻上,闭目养神,只是那不断捻动的佛珠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王夫人坐在下首,一张脸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心中仿佛被无数蚂蚁啃噬,心底火烧火燎的,一如热锅上的蚂蚁,着急,却没甚么出路。
贾政捧着早已凉透的茶盏,脸色也是难看到了极点。
贾环六元及第,于贾家而言,本是泼天的荣耀,可这份荣耀,却偏偏与他二房、与他这个亲生父亲没有半分干系,反倒象是一记又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他脸上,火辣辣地疼。
他放下茶盏,终于是没忍不住开口打破了这叫人窒息的沉默:“母亲————方才宫里传来消息,那————环哥儿不仅是状元及第,圣上还特恩,除授翰林院修撰外,兼任南书房行走。”
此话一出,王夫人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与不敢置信。
翰林院修撰,已是清贵之极,未来阁臣的起点。
而南书房行走——那可是天子近臣!
这一刻,王夫人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气,陡然转头,死死盯住角落里正怔怔发呆的贾宝玉,怒斥出声:“你本是衔玉而生谪仙也似的人物,怎地如今混到连贾环都不如的地步,但凡你将那同房里丫鬟厮混的功夫放在读书上,你也合该能考个状元,来给我争气了!”
王夫人一番怒骂,贾宝玉直听的浑身一哆嗦,缩着脖子,连头都不敢抬,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心中想要辩驳些什么,偏偏又无从开口。
正此时,一旁始终沉默的贾珍,却忽然“啧”了一声。
他也真是奇了怪了,纵算宝兄弟衔玉而生,但须得知晓,贾环可是六元及第。
就算贾宝玉再有天赋,那也得能把天赋都兑现了才是,就现在这个人嫌狗厌的样子,难不成还想和贾环相提并论不成?
只听得他似笑非笑地说道:“二婶这话就说得没道理了。这读书科举之事,也讲究个天赋。环兄弟可是咱们大干开朝以来,头一个六元及第的文曲星。这份天资,别说是宝兄弟,便是把古往今来的神童都算上,又有几个能比的?”
“宝兄弟虽是衔玉而生,乃是祥瑞,可这六元及第,更是天佑我朝的大祥瑞。依侄儿看,这两者————怕是没法比啊!”
要说如今王夫人最听不得的话,非得就是夸赞贾环的话了,贾珍这般言语,简直就是在她心口插刀子。
果不其然,王夫人闻言顿时气结,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却又不好对贾珍发作,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阴阳怪气的话来:“珍哥儿说的是,我们宝玉福薄,自然是比不得某些人,会钻营、有手段。”
贾珍听了,也不再言语,只端起茶来,看起了热闹。
如今早就是形式颠倒了,也就王夫人这个蠢货,还分不清个高低上下。
她也就现在嘴硬一下,只等日后,他倒要看看,这位二婶还能不能象今日这般伶牙利嘴?
紫禁城,南书房。
贾环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翰林院官服,躬敬地跪在康帝面前谢恩。
“臣贾环,叩谢圣上天恩。圣上隆恩浩荡,臣粉身碎骨,亦难报万一。
康帝放下手中的朱笔,抬眼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康帝心中满意,面上却不显,只是淡淡开口:“起来吧。你能六元及第,是靠着你自己的才学。朕不过是顺意而为罢了。”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朕听说,前儿个老九气势汹汹,跑到你府中见你?”
贾环闻言,顿时心中一凛,于是再次躬身,态度愈发躬敬:“回禀陛下,确有此事。”
说罢,贾环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备好的文书,双手呈上:“此乃微臣早年偶然发现的无烟煤矿,想着京中百姓冬日取暖不易,便斗胆开采。”
“此煤矿关乎到京城百万民生之取暖大计,实乃国之命脉。微臣不敢以私产干之,亦不敢因此而牟利。”
“今日臣斗胆,愿将剩下股份尽数献与陛下,由朝廷统一经营。微臣只求能为圣上分忧,为百姓尽一份绵薄之力,便心满意足。”
康帝看着贾环递上的文书,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这贾环倒是个机灵的。
西山煤矿这块肥肉,以前不动,是因为贾环未曾得罪人,再加之他背后也有人。
但是眼下,贾环惹了老九不高兴,依老九那小气的性子,定然会加以攻讦。
对于贾环而言,钱财乃是外物,仕途才是要紧之事,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献出,既保全了自身,又在康帝面前卖了个好。
康帝心中暗自赞许,面上却依旧平静。
他没有去接那份文书,只是摆了摆手:“你的意思,朕明白了。只不过,这西山煤矿既然是你发现的,当初股份一事,老四在朕这里也提过,朕也答应了,既然如此,便没有收回的道理。”
“赏罚分明,乃为君之道。你献策牛痘,功在社稷;六元及第,光耀文坛。
朕若取你产业,岂不让天下人耻笑朕与民争利?”
“文书你且收回去,朕另外再赏你京郊良田两千亩,皇庄一座,以彰你劝农之功。”
贾环闻言,立刻谢恩。
康帝见此,便又多了几分欣慰。
随后,殿中便再无声音响起,只有康帝批阅奏折之声。
贾环作为南书房行走,能代劳之事,一般分为随侍待召,起草诏书、密旨、
协助批答奏章、讲经论史、议政不决策。
就好比眼下————
只听得康帝叹了口气,缓缓说道:“近日,镶白旗旗主上奏,言其旗下有都统之子,因追索债务,与一牛录章京发生争执,失手将其打死。如今,那牛录章京一家老小,正抬着尸首在都统衙门前哭闹不休,旗下兵丁亦是人心浮动,颇有怨言。”
“此事看似寻常斗殴,可底下牵扯的,却是旗人之间积压已久的矛盾。你也是勋贵之后,对此事有何见解?”
此话一出,贾环心中顿时了然。
说来此事在历史上的康熙时期,那也并不罕见,总结成一句话就是积弊难返,在后世的专业课,也不乏时常被拿来当做问题论述。
他思忖片刻,整理好思绪,这才开口:“回禀陛下,臣以为此事根源非在殴斗本身,而在我大干八旗之制,其历经百年,已生弊病。”
“开国之初,八旗子弟皆是能战之士,国家供养,理所应当。然承平日久,旗人人口滋生,而钱粮钱粮有定数。上层旗主、贵胄,占田产、握权柄,奢靡无度;而下层旗丁,除了钱粮,别无生计,坐吃山空、日益贫困。”
“同一个旗内,贫富悬殊,贵贱分明。富者愈富,可以放贷渔利;贫者愈贫,只能借贷维生。长此以往,矛盾激化,今日是斗殴死人,来日————只怕会酿成更大的祸端。”
康帝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微微点头:“你说的不错,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处置?”
贾环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两个在心中盘算许久的方案:“臣斗胆,请行二策。”
“其一,曰出旗为民”。凡旗下生活困苦,无以为继之闲散旗人,可准其自愿脱离旗籍,转为民户。如此,既可减轻朝廷钱粮负担,又能让其自谋生路,不至坐以待毙。”
“其二,曰计口授田”。凡出旗为民者,朝廷可效仿前朝均田之法,按其户中人口,授予京畿附近无主之荒地、坡地,令其开垦耕种,并免除三年赋税。
三年之后,此辈便由朝廷之负累,转为纳税之良民。”
贾环一番话说完,整个南书房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康帝背负双手,缓缓在殿内踱步,没有说话,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闪铄着极为复杂的光芒。
出旗为民?
计口授田?
这贾环的胆子,当真是不小。
此策若行,无异于要动摇大干立国之本的八旗制度。其中牵扯的利益之广,阻力之大,简直难以想象。
可是————
若不行此策,八旗之弊病,又该如何根除?
康帝停下脚步,重新看向贾环,那目光中,带着三分审视,三分考量,更也带着三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
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