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泰的声音沙哑得象是含着一把沙子。他缓缓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那双布满血丝的老眼死死盯着全息投影。
“让我们去深渊的老巢?去那个不管是科技、兵力还是资源都碾压我们的超级文明的内核腹地?”
“去刺杀他们的最高领袖?!”
方泰的胸膛剧烈起伏,如果不是因为对方是给了人类技术援助的恩人,他现在的唾沫星子可能已经喷到了投影仪上。
“我们才刚刚活下来!甚至还没来得及给牺牲的战士收尸!你现在让我们去送死?这不是除草!这是自杀!”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
守园人没有回避方泰愤怒的注视,他的光影身躯微微前倾,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萧索与悲凉。
“但请听我说完。这不仅仅是为了我们要回那个星核宝宝,这更是为了……你们人类自己。”
“为了我们?”沉弦坐在角落的沙发上,他甚至没有抬头,只是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深渊已经撤了。我们也把门关上了。井水不犯河水,这不好吗?”
“不好。一点都不好。”
守园人叹了口气,挥手在空中展开了一组复杂的数据模型。
“你们以为,深渊为什么会怕我们播种者?是因为我们更强吗?”
画面中出现了两个文明的对比图。
左边是深渊:庞大、臃肿、拥有数以万亿计的战舰和如恒河沙数的生物兵器。那是一只武装到牙齿的星际巨兽。
右边是播种者:只有寥寥数百个光点。每一个光点代表一位园丁。
“看到了吗?”
守园人的声音里充满了苦涩,“这就是真相。播种者文明……其实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强大。”
“我们在维度科技、规则解析、以及生命创造领域确实领先深渊。我们可以轻易地把一颗死星变成花园,也可以用维度打击抹去他们的舰队。”
“但是……我们的人太少了。”
守园人伸出三根手指。
“整个播种者群体,真正的内核族人,不足三千。”
“我们是学者,是艺术家,是生命的观察者。我们漫长的生命都用来研究如何让一朵花开得更艳丽,而不是研究如何制造更高效率的杀人机器。”
“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们依靠着高维度的技术壁垒,让深渊无法触及我们的本体。就象是站在云端的人看着地上的蚂蚁。蚂蚁再多,也咬不到云。”
说到这里,全息投影中的画面突然变了。
那是一次仿真推演。
画面中,深渊文明并没有因为撤退而停止运转。相反,那九个统治者在撤回母星后,虽然在这个周期内选择了休养生息,但他们并没有闲着。
无数的深渊实验室在疯狂运转。他们在解剖战死的“刀姬”残骸,在分析沉弦留下的能量波纹,在试图破解播种者留下的技术锁。
“但是,云是会飘散的。”守园人的声音变得冰冷。
“深渊的高层虽然是一群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但他们不傻。相反,他们极其聪明,且拥有无限的资源和时间。”
“这一次的撤退,只是因为他们算了一笔帐,觉得现在的投入产出比不划算。但如果……”
画面中的推演进度条疯狂加速。
一百年。两百年。五百年。
深渊的科技树突然产生了一个红色的突变点。
“如果五百年后,他们通过解析你们的战斗数据,找到了破解维度壁垒的方法呢?如果他们制造出了能够捕捉我们本体的捕虫网呢?”
画面瞬间变得血腥。
那些代表着播种者的光点,被深渊的黑色潮水吞没。那不是战争,那是屠杀。那是数量对质量的绝对碾压。
“一旦我们播种者被找到,被杀死,或者被捕获……”
守园人转过头,那双光眼直勾勾地盯着沉弦,也盯着在场的所有人。
“你们人类,会怎么样?”
没有人回答。
墨玄夜捡起了地上的眼镜,但他没有戴上,只是拿着镜框的手在微微颤斗。
守园人没有等待回答,他直接给出了答案。
他挥手,全息投影变成了一棵巨大的、根系发达的大树。大树的根部连接着一个发光的内核,而大树的一根枝丫上,挂着一颗蓝色的果实。
“沉弦,你知道你体内的源能是从哪里来的吗?”
“你知道为什么刀姬可以从概念化为实体吗?”
“你知道为什么地球这样一个普通的低等文明,能在短短几年内爆发出对抗深渊的力量吗?”
“是因为种子。”
守园人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震得每个人耳膜生疼。
“是因为我们播种者,在远古时期将‘源能之种’埋进了地球的地核。通过我们的维度网络,源源不断地向地球输送着高维能量。”
“如果把地球比作一台计算机,那我们播种者就是发电厂,是互联网的根服务器。”
“如果深渊找到了我们,摧毁了我们……”
画面中,大树的根部被斩断。
那颗蓝色的果实——地球,瞬间枯萎。
所有的源能消失。刀姬们会因为失去能量供给而退化成废铁。沉弦体内那浩瀚的力量会象退潮一样干涸。那些刚刚创建起来的防御塔、机甲、护盾,全部会变成一堆废铜烂铁。
“这就是‘无源之水’。”
守园人一字一顿地说道。
“当水源被切断,鱼缸里的鱼,只有死路一条。”
“深渊不需要再派兵攻打你们。他们只需要杀光我们,然后坐在那里,看着你们因为能量枯竭而自我崩溃,最后变成他们培养皿里的细菌。”
“这就是我们要主动出击的理由。”
“帮助我们,就是救你们自己。”
“只有趁着现在,趁着他们刚刚撤退、人心涣散、内部互相推诿责任、且对你们的力量还存在恐惧的时候……”
“实施一次斩首行动。”
“杀光那九个统治者。摧毁他们的指挥系统。让深渊文明陷入长达数千年的内乱和分裂。”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获得真正的、长久的……安全。”
……
沉默。
这一次的沉默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重。
方泰重新坐回了椅子上。他看着自己那双粗糙的大手,那是握了一辈子枪的手。他以为战争结束了,他以为可以退休回家抱孙子了。
但现在,有人告诉他,那只是中场休息。如果不把对方的老家端了,这把枪就永远不能放下。
“呼……”
墨玄夜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戴上了那个破了一半的眼镜,那只独眼中闪铄着绝对理性的寒光。
“逻辑闭环。”
墨玄夜的声音冷静得可怕,“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但从博弈论的角度来看……他说得对。”
“深渊是掠食者文明。掠食者不会因为猎物强壮而放弃,只会暂时退去磨利爪牙。现在的和平是虚假的,是创建在信息不对称基础上的。”
“一旦那个信息差被抹平,一旦我们的‘后台’倒下……人类没有第二次机会。”
“可是……”方泰痛苦地抓着头发,“我们的兵力……我们的资源……刚才那一仗已经打空了家底……”
“不需要兵力。”
角落里,一直没说话的沉弦突然开口了。
“咔哒。”
一声清脆的响声。
沉弦终于剪完了沉佑清最后一根指甲。他吹了吹上面的碎屑,然后抓着那只白淅的小手,在手背上轻轻亲了一下。
“好了,剪完了。”
沉弦放下沉佑清的手,缓缓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随着他的起身,一股无形的气场在大厅里蔓延开来。那不是杀气,而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老方,墨管家。”沉弦看着两位老搭档,“你们是不是搞错了一件事?”
“守园人刚才说的很清楚。这不是战争。”
沉弦迈开步子,走向全息投影。他的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淅的节奏声。
“战争,是需要后勤、需要补给、需要战线推进的。那太麻烦了,也太慢了。”
他走到守园人的光影面前,抬头看着那个巨大的深渊星图。
看着那九个代表着深渊最高权力的红色坐标点。
“这不是去打仗。”
沉弦伸出手,指尖轻轻点在其中一个坐标上。
“这是去……杀人。”
“对于杀人这种事,人多了反而碍手碍脚。”
沉弦转过身,看着方泰和墨玄夜,嘴角勾起一抹熟悉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
“给我一艘船。一艘速度最快、隐身性能最好的船。”
“我和我的刀姬们去就够了。”
“沉弦!”沉佑清突然从沙发上跳了下来。
她没有穿鞋,光着脚跑到沉弦身后,死死抓住了他的风衣下摆。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用手语。她只是仰着头,那双粉色的眸子里充满了恐惧。不是对深渊的恐惧,而是对“分离”的恐惧。
她听懂了。哥哥又要去拼命了。而且这次是去几百万光年外的敌人家里,去面对整个宇宙最可怕的文明。
“别怕。”
沉弦转身,蹲下身子,视线与她平齐。
“我不是去送死。”沉弦伸手帮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刘海,“我是去……进货。”
“进货?”沉佑清眨了眨眼,眼泪要掉不掉。
“是啊。”沉弦指了指投影上的深渊星图,“洛溪不是没吃饱吗?那里可是全宇宙最大的自助餐厅。而且……”
沉弦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只有他和沉佑清能听到。
“如果那个‘源头’断了,我就没法保护你了。我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哪怕那个威胁还在几百年后……”
沉弦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令人胆寒的戾气,那是触碰到底线后的绝对疯狂。
“我也要现在就把它的头拧下来。”
“为了我们的家。为了那碗排骨汤能一直热下去。”
沉佑清看着他。
良久,她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了回去。
她松开了抓着衣角的手,然后把手伸进了沉弦的风衣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了那个沉弦一直随身携带的、只有半个巴掌大的定位器。
“带上我。”
沉佑清把控制器塞回沉弦手里,然后用手语比划着名:
‘没有我,你会迷路。’
沉弦愣了一下。
他看着妹妹那双坚定的眼睛。他知道,这不是商量,这是最后通谍。如果他不带她,她可能会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绝食,或者偷偷爬上飞船的起落架。
而且……她说得对。
要在深渊母星系那种复杂得象迷宫一样的地方,精准地找到那九个藏得比地鼠还深的高层,光靠他是做不到的。他需要幻蝶的精神网络,需要那个能复盖半个星系的超级雷达。
“很危险。”沉弦轻声说,“比以前任何一次都危险。”
沉佑清摇了摇头。她凑过去,额头抵着沉弦的额头。
‘只要在一起,地狱也是家。’
沉弦闭上眼,沉默了三秒。
再睁开眼时,他眼中的尤豫消失了。
他站起身,一把将沉佑清抱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臂弯里。
“好。”
沉弦看向守园人,也看向方泰和墨玄夜。
“听到了吗?这是我们的决定。”
“给我们准备船。”
“另外……”沉弦指了指全息投影上的守园人。
“老头,既然是让我们去帮你干脏活,光给一套房子可不够。”
沉弦的眼神变得精明起来,象是一个正在谈判的奸商。
“那九个统治者的私库里,应该有不少好东西吧?比如什么源能结晶、什么稀有金属、什么高维技术……”
“我们杀的人,战利品归我们。你们不许抽成。”
守园人愣了一下,随即那张光影构成的脸上绽开了一个极其人性化的笑容。
“当然。全部归你们。”
“不仅如此。”守园人挥手,一道金色的数据流注入了联邦的主机,“这是我们播种者最新研发的‘相位伪装’技术。装上它,你们的飞船在深渊雷达上看起来就象是一块漂浮的太空垃圾。”
“还有这个……”
守园人的手指一点,一道翠绿色的光芒直接飞入了沉弦的眉心。
沉弦感觉脑海中多出了一个复杂的坐标系。
“这是‘后门’。”守园人眨了眨眼,“虽然我们不能直接动手,但我可以告诉你们,哪扇窗户没锁,哪条地道能直通他们的卧室。”
“这就是所谓的‘技术支持’。”
大厅里的气氛终于从凝重转为了一种诡异的亢奋。
方泰深吸了一口雪茄,吐出一团浓烟。
“好!既然决定了,那就干!”
老将军猛地一拍桌子,那个特种钢桌面上留下了一个清淅的巴掌印。
“墨玄夜!去把‘晨曦号’原型机拖出来!那是我们用深渊旗舰残骸拼出来的最强飞船!给它装上最好的引擎,塞满最好的补给!”
“后勤部!给沉弦准备够吃一年的压缩干粮!还有洛溪的零食!还有叶雪烟的可乐!”
“技术部!立刻对接播种者的数据接口!给飞船刷漆!隐身涂层涂三层!”
方泰的声音在大厅里咆哮,象是在指挥一场盛大的远征。
“沉弦!”
方泰转过身,看着那个抱着妹妹的年轻人。
“这不叫除草。”
老将军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笑得狰狞而豪迈。
“这叫……去给他们送终。”
沉弦笑了。
他抱着沉佑清,转身向机库走去。背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却不再显得孤单。
“小清。”
“我们去给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
“上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