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内的空气,混杂着食物的香气与人体的酸腐气,形成一种怪异的粘稠。
白色的“救世”徽章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光。
一百多张面孔,麻木,饥饿,又带着深深的警惕。
他们围坐在简陋的长桌旁,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肉汤和白面馒头,可没人敢伸出第一筷。
性命比口腹之欲更金贵,这是末世教会所有幸存者的第一课。
一个身穿雪白长袍,胸前别着银色徽章的中年男人走到了人群中央。
他面容和善,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令人信服的沉静。
“各位同胞。”
他开口,声音温和而富有磁性,轻易地就安抚了人们紧绷的神经。
“在享用这来之不易的食物前,请允许我,带领大家做一个简短的祷告。”
没人反对。
在绝望中,任何形式的慰藉都不该被制止。
人们纷纷低下头,有的人笨拙地学着白袍人的样子,将双手交握在胸前。
“感谢上苍,于寒冬之中赐予我们温饱。”
“感谢大地,于废墟之上给予我们庇护。”
白袍人的声音在帐篷内回荡,庄严而肃穆。
“我们祈求,让战争的火焰就此熄灭。”
“我们祈求,让流离失所的同胞重返家园。”
“我们祈求,永恒的和平降临人间。”
人群中响起了压抑的啜泣声。
这些最朴素的愿望,此刻却显得那般遥不可及。
祷告的气氛达到了顶点,白袍人话锋陡然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悲悯与诘问。
“可是,同胞们,你们想过没有?”
“这场席卷全球的战争,这些本不该发生的苦难,究竟从何而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世界本已在走向联合,三大浮空城守望相助,人类文明正迎来喘息之机。”
“可为什么,我们华夏,会突然之间,沦为举世皆敌的孤岛?”
他没有点出那个名字。
但那一瞬间,所有人的脑海里,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同一个身影。
那个让华夏扬眉吐气,也让华夏彻底站到世界对立面的男人。
陆禾。
人群的骚动变得明显,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
怨恨,困惑,迷茫,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他太霸道了……”
“是啊,美利坚人是可恨,但……但也不至于把事情做那么绝。”
“现在好了,我们被全世界孤立了,边境天天打仗,死的都是我们这些普通人……”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童声响起,显得格外突兀。
“不对!”
一个约莫七八岁,面黄肌瘦的小女孩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手里还攥着那本《灭世录》。
《灭世录》里面是一个故事。
一个英雄坠落成魔鬼的故事。
“神柱大人是英雄!是他打跑了怪物,是他救了我们!”
小女孩的眼睛里,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光芒。
那是纯粹的,未被污染的崇拜与信仰。
整个帐篷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身上。
白袍人看向她,脸上没有怒意,反而浮现出一抹悲天悯人的微笑。
“孩子,你的心是善良的。”
他缓缓踱步过去,蹲下身,与小女孩平视。
“但你,和很多人一样,都被一个巨大的谎言欺骗了。”
他顿了顿,环视一周,声音变得沉重而神秘。
“你们真的以为,那场灭世的天灾,是凭一个人的力量就能消灭的吗?”
“那不是人力所能及的奇迹,那是……上苍的怜悯,是更高层次力量的干预!”
“而某个人,不过是恰好在那个时间,出现在了那个地点,窃取了本不该属于他的功劳!”
这番话语,宛若一颗重磅炸弹,在死寂的人群中炸开。
人们的呼吸都停滞了。
陆禾……是骗子?
这个念头太过疯狂,太过颠覆,以至于大部分人第一反应是不信。
但白袍人言之凿凿,加上眼前这令人绝望的处境,让他们心中的天平,开始不可抑制地动摇。
“你胡说!”
小女孩的脸涨得通红,她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你是坏蛋!你在污蔑神柱大人!他是我们华夏的英雄!”
白袍人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
一丝阴冷的寒意,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他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个倔强的小女孩。
“无知的孩子,需要被‘净化’。”
女孩的母亲吓得魂飞魄散,一把将女儿死死抱在怀里,惊恐地向后退缩。
帐篷内的气氛,瞬间凝固到了冰点。
就在这时。
“哗啦!”
帐篷的门帘被猛地掀开,一股夹杂着冰雪的寒风倒灌进来,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冷颤。
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出现在门口,为首的队长肩上落满了雪花,面容冷峻。
他们的出现,带着一股肃杀的铁血之气,瞬间冲散了帐篷内诡异的宗教氛围。
白袍人前进的脚步停住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士兵,脸上又重新挂上了那副和善的笑容,仿佛刚才的阴冷只是错觉。
“啊,是守城的将士们,辛苦了。”
他拍了拍手,对着惊魂未定的人群高声宣布。
“好了,同胞们,祷告结束了!大家快趁热吃吧!”
人们如梦初醒,看看士兵,又看看白袍人,最终对食物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他们迟疑着拿起馒头,埋头猛吃起来,狼吞虎咽,再也顾不上其他。
巡逻队长的视线在帐篷里扫了一圈,没有在白袍人身上停留,也没有理会那些狼藉的民众。
他只是例行公事般地看了一眼,便一言不发地转身,带着队伍退出了大棚。
寒风再次涌入,又被厚重的门帘隔绝。
帐篷外,天色已经完全黑透。
一个年轻的士兵终于按捺不住,追上队长的脚步,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愤怒和不解。
“队长!为什么不管他们?”
“这帮‘救世会’的家伙,到处散播这种动摇军心的谣言,公然污蔑神柱大人!”
“这和叛国有什么区别?我们刚才就该把那个领头的抓起来!”
队长刘振停下脚步,转过身。
风雪中,他的脸庞被勾勒出坚硬的轮廓。
“小李,记住你的身份。”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我们是士兵,士兵的天职是服从命令。”
“上面的命令是,维持花银城的秩序,确保门震后救灾工作的顺利进行。”
“可是……”小李还想争辩。
“没有可是。”刘振打断了他。
“我们负责的是‘行为’上的稳定,不是‘思想’上的对错。”
“他们只要没有动手伤人,没有引起暴乱,就不归我们管。”
小李的拳头在袖子里死死攥紧,骨节发出轻微的响声。
他无法理解。
神柱大人在东海之上,一人独对世界,为华夏撑起一片天。
可在他守护的国土之内,却有人在肆无忌惮地朝他的雕像上泼着脏水。
而他们这些本该扞卫英雄荣誉的军人,却被命令袖手旁观。
这算什么?
刘振瞥了一眼年轻士兵不甘的侧脸,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多说了一句。
“留两个人在这边看着,别让他们伤害任何人。”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带着大部队继续巡逻,高大的背影很快融入了茫茫风雪之中。
小李和另一名士兵被留了下来。
他站在寒风里,回头望向那个透出昏黄光亮的大棚。
他能听到里面传来咀嚼食物的声音,夹杂着白袍人那富有煽动性的低语。
那些话语,一句句,一阵阵,宛若无形的毒素。
正通过食物和温暖,渗透进那些刚刚得到一丝喘息的幸存者心里,腐蚀着他们最后的信仰。
小李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风雪,似乎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