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楼的朱漆大门敞开着,往来皆是绫罗裹身、珠翠满头之辈。
作为汴京城里最负盛名的销金窟,这里的奢华早已刻进骨子里。
寻常人家一月用度不过数贯,此处一壶雨前龙井便要一两贯钱,普通人家望一眼门庭,都觉底气不足,唯有转身离去的份。
但樊楼从不怕无人问津,它有的是留住贵人的本钱。
单说那广云台的行首,皆是色艺双绝、名动京城的人物,寻常酒楼便是掷千金也难请得动一位,樊楼却能时常邀来献艺,无异于借他人的金字招牌,为自家招揽更多贵客,这般能耐,汴京独一份。
荣显刚勒住马缰,玉印打了个响鼻,门口迎客的伙计便如一阵风似的迎了上来,脸上的笑意堆得能溢出来,语气热络得不象话:
“哟,荣二郎来了!快里头请,这马您放心,交给小的保管,保准喂得膘肥体壮!”
这荣二郎的名头,如今在樊楼上下可是顶顶金贵的。
谁不知道,前阵子二郎驾临,酒后一挥而就便是一首千古绝唱,让樊楼的名气又涨了三分。
伙计私下里还琢磨着,可惜这位爷不知怎的,近来鲜少出门,他倒有些怀念当初被二郎“教训”的日子。
那时的荣二郎虽混不吝,却也鲜活得很,哪象如今这般沉稳,反倒让人有些不适应。
荣显可猜不透伙计这稀奇古怪的心思,他拍了拍马背上的行囊,冲身后的随从玉印叮嘱了两句,才将缰绳递过去,语气半真半假:“仔细照看,若是少了一根毛,仔细你的腿。”
“二郎您真会说笑!”伙计接过缰绳,半点不惧,反而笑着恭维,“满汴京谁不知道,如今的二郎早就不打人啦!”
荣显闻言,一时竟无言以对。
心中暗忖,果然,人不能太好说话,想他从前性子混蛮,动辄出手,旁人见了他皆是退避三舍。
如今不过收敛了脾性,待人体面了些,这些人便这般蹬鼻子上脸,好话跟不要钱似的往外倒。
他摆了摆手,不再与伙计闲话,带着承砚和陈夯两步跨进樊楼。
楼内雕梁画栋,香气氤氲,丝竹之声隐隐从楼上飘来。
问明了阁儿所在,三人拾阶而上,木质楼梯踩上去发出沉稳的“咯吱”声,不多时便到了二楼。
推开那扇雕花木门,包厢内的景象壑然映入眼帘。
一张宽大的梨木圆桌居中摆放,桌面打磨得光亮如镜,恰好适配七道精致菜肴流转摆放,两侧各置一壶清酒。
滕元发正手持一根玉筷,以箸轻击桌面,口中哼唱着一段古雅调子,抑扬顿挫,颇具韵味。
唱到兴处,他端起酒盏抿了一口,眉眼间尽是畅快。
一旁的郑獬端坐如松,目光温和,见滕元发唱得尽兴,也跟着端起酒盏,浅酌附和。
而范纯仁则微闭双眼,头轻轻一点一点,细细品味着曲调与酒香,那模样,倒象个古板的老夫子。
三人面前的时令小菜精致可口,却几乎未动。
听到阁门响动的声响,滕元发率先抬眼,看清来人后,当即朗声笑道:“哈哈,万钧郎来了!”
万钧郎?!
荣显脚步一顿,脸上露出几分茫然。
他大步流星走到桌旁坐下,抬眼看向滕元发,眼神中满是询问,显然不知这是何意。
“慎之莫非未曾听闻?”范纯仁执杯的手微微一顿,脸上露出几分诧异,随即缓缓放下酒盏,语气中带着几分赞叹解释道,
“你昨日那句‘庙堂一尘,覆于黔首,便为万钧丘山’,已然在汴京士人圈中传开了!众人皆赞此句文辞警策、立意深远,私下里纷纷抄录传看,都说你这言语间,颇有古之狂士的风骨。”
荣二郎自回京以来,就没少闹出动静,桩桩件件都让汴京百姓看足了热闹。
昨日那句惊世之语更是如同惊雷,在汴京舆论场上炸成了年度大瓜——有人盛赞其心怀天下,有人暗讽其年少轻狂,评价两极,越传越邪乎。
这般一来,便有好事者给荣显起了外号,“万钧郎”“万钧客”等等,其中“万钧郎”叫得最响。
毕竟荣显尚未科举中第,无官无职,一个“郎”字还算贴合其身份。
荣显听得目定口呆,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滕元发见他不语,还以为他没听出其中的门道,便转头冲范纯仁笑道:“贤侄真是……纯良朴直。”
说罢,他又看向神色平静的荣显,语气带着几分提点:“贤侄啊!这‘万钧郎’的名声听着风光,可细究起来,又何尝不是一种提醒。”
范纯仁性子纯良,却绝非愚钝之人。
经滕元发这么一点拨,他当即反应过来,心中暗道一声惭愧,竟没察觉到这外号背后的深意。
大周的“郎”字,本是不分身份、不带品级权重暗示的男子泛称。
可用于称呼少年、士人、平民,也能用于同僚、友人之间,哪怕对方身居高位,亦可作为亲切敬称,仅单纯指代男性,并无高低贵贱的默认指向。
可这“郎”字前边加了“万钧”二字,味道便不同了。
若说话人默认荣显无官身、无实际话语权,便形成了“言语分量重”与“实际身份没分量”的鲜明反差。
这是文人墨客酸溜溜的隐喻,调侃荣显话虽说得掷地有声,却因无官身难以落地施行,倒也算不上恶毒的讥讽,却也透着几分调侃。
荣显心中了然,端起面前的酒盏,对着滕元发客客气气地举了举:“多谢元发兄指点。”
他心中对滕元发的好感愈发浓厚。
并非因为这一番提点,他本就没有自负的心思,自然不会将一个外号放在心上。
他感激的是滕元发的那份爱护之心,怕他年少成名便骄纵自满,特意从旁侧击提醒。
单从这一点来看,滕元发便是个值得结交的人,日后他若真遇到什么难事,滕元发至少会真心实意地提点两句。
况且滕元发做事圆滑,方才那番话看似说给范纯仁听,实则是怕直接点破伤了他的面子,这般迂回的体贴,更显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