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林河镇的空气里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和水泥的粉尘味。
巨大的变化像地壳运动般缓慢而坚定地重塑着这片土地的地貌与人心。
陈述带着郭山、李国豪视察的移民社区，有个响亮却稍显官方的名字——河滨新苑。
楼房是整齐了，水泥路是平坦了，但总让人觉得少了点什么。
就象李家村老村长李满仓搓着手说的：“陈镇长，楼是好了，可这心里头，空落落的。以前蹲门口就能跟老伙计抽袋烟，现在上下楼，碰个面都难。菜要买，水要钱，连晒个被子都得抢地方。”
这是城市化进程中情感共同体与生活方式的断裂，陈述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分量依然沉重。
“老村长，配套设施会跟上。社区服务中心下周就启用，里面有棋牌室、阅览室。楼下的商业街店铺正在招商，卖菜卖肉的很快就会进来。”
“虽然大家的买菜啥的都要钱，不象之前有菜园子啥的，但是大家的收入也提高了嘛。”
“另外，镇里已经在规划社区公园和公共晾晒区。”陈述顿了顿，声音更恳切，“改变需要时间，也少不了磨合。大家有啥不习惯、不满意，随时通过社区委员会反映，咱们一件件解决。”
正说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抱着孩子急匆匆跑来：“领导，领导！俺家卫生间漏水，渗到楼下去了，楼下不依不饶，物业说等师傅，都等两天了！”
李国豪赶紧让随行的社区筹备组负责人记下来，马上联系维修。
陈述心里清楚，这不仅仅是维修问题，更是关系到新社区管理服务体系。
物业是临时从镇办企业抽人组建的，缺乏经验；居民从散居到聚居，公共规则意识还没创建。
“管理”这个词说起来简单，从图纸落到具体的一砖一瓦、家长里短上，其复杂程度远超招商谈判。
就在这时，陈述的手机响了，是吴成。
电话那头的声音没了平日的活泛，带着急迫：“陈哥，出事了！咱们城投公司在白关镇那边刚划定的一块预备商业用地，昨天晚上让人给围了！”
“是原来白关镇老窑村的人，说那块地里有他们村的祖坟，动不得！”
“带头的是个叫胡老歪的，有点浑不吝，吵吵着要见镇里最大的官，不然就躺推土机下面去！”
陈述眉头一拧。
白关镇刚刚并入，土地清查、权属确认工作千头万绪，这种历史遗留问题最容易在开发节点爆发。
“有多少人？情绪怎么样？有没有过激行为？”陈述立即问道。
“现在有三四十号人，主要是老头老太太，坐在那儿骂骂咧咧，倒还没动手。但胡老歪嚷嚷着要拉更多人，还要去县里、市里告状，说咱们林河镇欺负他们白关镇的人，抢占他们的地，惊扰他们祖先。”吴成压低了声音，“陈哥，我琢磨着，这事儿可能没那么简单。胡老歪一个老农民，怎么消息这么灵通？咱们昨天下午刚完成地块红线标注，他晚上就带人来了。”
陈述眼神一冷。
背后有人？
合并后的利益调整，触动的不只是林河镇原有的村干部，白关镇那边，失落感、被剥夺感更强，更容易被人利用。
“保护好现场，不要让任何人受伤，也不要和村民发生冲突。我马上过去。”
他放下电话，对郭山和李国豪简单交代，“白关镇那边有点情况，我去处理。社区这里，李书记你牵头，把反映的问题列个清单，本周内必须拿出解决方案和时间表。郭山，你跟我走一趟。”
车上，郭山面色凝重：“陈述，这是合并后的第一道坎，处理不好，以后两个镇老百姓的心结就难解了。也会给那些不想看我们好的人递刀子。”
“我知道。”陈述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田野，白关镇的地界已经不远了，“所以既要讲原则，也要讲方法。地是规划内的建设用地，手续合法，这一点不能退。但祖坟的事，涉及民俗感情，必须妥善安置。关键是要搞清楚，是谁在搅浑水，目的又是什么。”
车子开到白关镇老窑村附近，远远就看见一片缓坡上聚集着一群人，几台勘察用的打桩机孤零零停在一边。
人群前头，一个穿着旧军装、敞着怀的黑瘦老汉，正挥舞着骼膊大声嚷嚷，唾沫星子横飞。
他就是胡老歪。
陈述和郭山落车，没带随从，径直走过去。
人群骚动起来，目光齐刷刷盯在这两个陌生的林河镇大官身上。
“谁是胡老歪同志？”陈述声音平和，没有半点官威。
胡老歪愣了一下，没想到来的官这么年轻，态度也不凶。
“我就是！你谁啊？”
“我是林河镇副镇长陈述，这位是镇长郭山。听说大家对这块地的使用有意见，我们专门过来听听。”
“副镇长？说话管用不？我们要见书记，见最大的！”
胡老歪梗着脖子。
他觉得陈述和郭山说话不管用。
“林河镇的发展规划，尤其是土地规划使用，是我分管的工作之一。我能听，也能尽力解决。如果我说了不算，我会把大家的意见原原本本带回去，请能拍板的领导来。”陈述不疾不徐，“但解决问题，总得先让我知道问题在哪，对不对？您先说说，具体是什么情况？”
这番不摆架子、讲道理的开场，让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稍稍缓和。
几个老人开始七嘴八舌，“这块地有我们老胡家、老陈家的祖坟！”
“动祖坟要坏风水的！”
“你们林河镇一来就要平我们的坟，欺负人！”
“这地是我们白关镇的，凭啥你们说用就用？”
陈述耐心听完，转身问跟在后面的吴成：“规划图纸和土地权属文档带来了吗？”
吴成赶紧递上。陈述展开图纸，又拿出县国土资源局早年核发的土地权属证明复印件，指着上面清淅的界线：“乡亲们，大家请看。根据县里核发的文档，这片局域属于国有未利用荒地，不属于任何村集体耕地或宅基地范畴，更不是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