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革委通讯员的自行车铃铛在雪地里碎成一串脆响时,杨靖正蹲在石磨旁给小崽子们分冻梨。
他手底下的冻梨裂开条冰缝,凉丝丝的汁水顺着指缝往下淌——这动静比铃铛还灵,他抬头时,鼻尖已经沾了点梨汁,活像只偷喝了蜜的熊瞎子。
杨同志!通讯员哈着白气跳下车,车把上的牛皮纸信封被风掀得哗啦响,县革委加急文件!
杨靖抹了把脸站起来,后槽牙咬着冻梨核,接过信封时故意颠了颠分量:啥宝贝金贵成这样?
比我奶藏的鸡蛋还严实。
您拆开便知。通讯员搓着冻红的耳朵,目光扫过晒谷场边上堆成小山的账本——那是西洼屯新成立的理财小组连夜整理的,封皮上还沾着周奶奶掉的眼泪。
信封拆开的瞬间,刘会计的老花镜掉在地上。
他弯腰捡眼镜时,后槽牙直打战:联联审机制?
松江县生产队账目联审机制?
张大山凑过来看,大手掌把文件拍得簌簌响:嘿!
这上头写着首期覆盖十七个问题屯,每屯派联审观察员,还让咱们十七屯治屯联盟推荐人选?他粗黑的眉毛拧成个结,这不是把咱们的土办法,变成官章程了?
杨靖没接话,手指在文件末尾的红章上轻轻一蹭——是县革委的钢印,还带着油墨的潮气。
他想起三日前赵文书说的主任拍桌子,想起西洼屯晒谷场里晃动的十七个火把,突然笑出了声:张叔,您当这是天上掉馅饼?
这是咱们拿三万工分的窟窿,给县里砸出来的路。
刘会计推了推眼镜,指尖点着推荐人选四个字犯难:可咱们自己人手都紧啊,上回帮东头屯查账,小王会计连饭都没顾上吃。
杨靖早把学员名册揣在怀里了。
他地翻开,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外屯来学查账的人名,最上面几个名字被红笔划了圈:出师守则考核过的外屯学员顶上。
每人轮值两屯,用咱们的硬皮本,走十日查账制他转头冲王念慈挤了挤眼,念慈,袖章背面加绣行小字联审试用,既显正规,又留退路——要是有人挑刺,就说这是试用阶段。
王念慈正低头补绣前两日被油灯烧了个洞的蓝布衫,闻言抬头笑:你倒会打太极。她的针脚在暮色里闪着光,小字我用金线绣,亮堂着,省得人说咱们糊弄。
赵文书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棉鞋上沾着西洼屯的雪。
他推了推起雾的眼镜,声音压得像偷摸说体己话:杨靖,我可把底儿掏给你——主任推这机制,是为堵住那些说群众不能理财的嘴。
上边有人说泥腿子查账,成何体统,他急得直拍脑门。
杨靖的眼珠转了转,突然拽着赵文书往墙角走。
两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像两根缠在一起的芦苇:赵哥,我有个条件——联审员不能由干部指定,得本屯半数以上户主联名推荐。
赵文书差点被雪堆绊个跟头:你这是把变啊!
民选的才扎得深。杨靖从兜里摸出块系统商城换的肥皂,在手里抛了抛,再说了,我这儿还躺着十块肥皂没舍得用——正好当联审员入职礼,比大红花实在。
第一批联审启动那天,张大山蹲在仓房门口抽旱烟,烟锅子把雪地烫出个黑窟窿:你咋专挑差点没出师的学员?
那小陈,上回查账把猪饲料钱算成羊饲料钱,气得老钱头拍桌子!
杨靖正往竹筐里装账本,头也不抬:张叔,您当这是摆戏台子?
越是生手,越得在真账里练。
查错了,咱们兜底;查对了,功劳是人家的。他指了指竹筐上贴的联审试用标签,再说了,您瞅着吧——
三天后,老黑屯的敲锣声震得房梁上的雪直往下掉。
小陈举着锦旗冲进晒谷场时,棉袄前襟还沾着高粱米,说话直打颤:杨杨哥!
我查出来了,饲料款虚报了五斗苞米!
锦旗上的字歪歪扭扭,却红得刺眼:松江治屯联盟明察秋毫。
张大山的旱烟杆掉在地上,蹲下去捡的时候,眼角沾了粒雪:这小子真给咱挣脸。
当夜,杨靖趴在炕桌上鼓捣系统界面。
蓝色的光幕映得他眼尾发亮,十七个代表问题屯的红点,正顺着联审机制连成网状。
他本可以点全域联审模板,系统提示音都在耳边响了:检测到区域治理进度87,是否一键生成标准流程?
可他却关掉模板,摸出王念慈给他织的毛线手套戴上——这双手,摸过冻得硬邦邦的账本,修过豁了口的犁铧,给饿肚子的孩子分过冻梨。
他转头对正在纳鞋底的王念慈笑:下一步,得让每个屯自己画自己的网。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亮起一片火光。
杨靖!出来说话!
喊声像炸在雪地里的炮仗,惊得王念慈的针地扎进手指。
杨靖掀开门帘的刹那,风雪灌进来,吹得他额前的碎发乱颤——晒谷场上,十七屯的百姓举着火把,像一串烧红的糖葫芦。
张大山挤在最前头,怀里抱着个红布包,包角露出块青灰色的石头。
这是咱们自己刻的共信法碑张大山的声音发颤,火把在他脸上投下摇晃的影子,立不立?
杨靖望着那堆跳动的火光,突然想起西洼屯的夜晚。
那时也是这样的火把,十七个身影在雪地里晃动,像十七颗星星。
现在这些星星聚成了一团火,烧得雪都化了,露出底下黑黢黢的土地——那是能扎根的土。
他踩着没化的雪往前迈了一步,靴底响。
张大山怀里的红布被风掀开一角,石碑上的字模模糊糊,却能看出、、几个刻痕。
杨靖伸手摸了摸石碑,石头凉得刺骨,可底下的温度,比火还热。
他说。
话音刚落,不知谁喊了声,火把的光浪地涌上来。
王念慈从后面递来件棉袄,给他披在肩上。
杨靖裹紧棉袄,望着人群里晃动的老周奶奶、小媳妇、叼烟袋的老支书——这些人,他给分过冻梨,帮修过犁,治过咳嗽。
现在他们举着火把,要和他一起,在这雪地里立块碑。
碑是石头的,可碑底下的根,是人心。
风卷着雪粒子掠过晒谷场,把张大山怀里的红布吹得猎猎作响。
杨靖望着石碑的轮廓,突然想起系统商城里那片空白画布——他要画的,从来不是什么模板,是十七个屯,十七种活法,十七团越烧越旺的火。
杨靖!张大山把红布包往他怀里塞,今晚就立!
杨靖接住石碑,分量沉得像块铁。
他抬头时,火把的光映得眼里发亮。
远处,不知道谁家的狗开始叫,叫声混着人声、火光,在雪夜里荡开一片暖融融的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