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 在根据地后勤处的一间办公室里，灯光昏暗。后勤处副处长， 一个名叫沈文渊的中年男子，正在油灯下，仔细核对着一份物资调拨清单。他大约四十五岁年纪，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做事一丝不苟，是王民生的得力助手之一。他早年曾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精通日语和机械工程，根据地建立后，他主动来投，凭借过硬的技术和勤恳的工作，很快得到了重用，负责部分军械维修和物资统计工作。
此刻，沈文渊的右手，正握着一支钢笔，在清单上做着标注。他的手腕内侧，靠近袖口的地方，一块暗红色的、形状有些奇特的疤痕，在昏黄的灯光下若隐若现。那疤痕，仔细看去，竟有几分像一片残缺的枫叶。
他核对得很仔细，不时停下来，用左手揉揉眉心，显得十分疲惫。桌上的茶早已凉透。窗外，远处隐约传来爆炸声和防空警报的余音，让他握笔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沈处长， 还没休息？” 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推门进来，是后勤处的干事小陈，“王处长 让我 来 问问， 三号 备用 仓库 的 那批 铜料 和 硫磺 的 转移 情况， 还有， 被服厂 那边 催要 一批 缝纫机 零件， 说是 有几台 机器 在 搬运中 损坏了。”
沈文渊抬起头，扶了扶眼镜，脸上露出惯常的温和而略带疲惫的笑容：“是小陈啊。 三号 仓库 的 物资， 下午 已经 开始 转移了， 我 让 老王头 （仓库管理员） 亲自 负责， 应该 差不多了。 被服厂 的 零件……” 他翻看了一下手边的另一本册子，“我记得 库房里 还有 一些 备用的， 在 乙字 三号 货架。 你 去 找 保管员 老李， 拿 我的 批条 去领。 就说 是 紧急 任务， 优先 处理。” 说着，他快速写了一张批条，盖上自己的私章，递给小陈。
“好的， 谢谢 沈处长。 您 也 早点 休息吧， 外面 还在 轰炸呢。” 小陈接过批条，关切地说。
“嗯， 我把 这份 清单 核对完 就睡。 前线 的 同志 在 流血牺牲， 我们 后勤 的， 不能 出 半点 差错。” 沈文渊点点头，语气诚恳。
小陈离开后，沈文渊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放下笔，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尚未散尽的硝烟，眼神复杂。他抬起右手，看着手腕内侧的那块疤痕，手指轻轻拂过，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仿佛想起了什么痛苦的往事。
“防雷防火……” 他低声自语，声音几不可闻，“该来的， 终究 还是 来了。 可是…… 真的 要 这样做吗？ 这 一年多…… 这里的 人， 和 他们 说的， 不太一样……”
他似乎在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斗争。过了许久，他仿佛下定了决心，回到桌边，从抽屉的暗格里，取出一支非常小巧的特制铅笔和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条。他飞快地用日文写下了一行字，然后小心地将纸条卷起，塞进一个中空的钢笔笔帽里。
他站起身，穿上外套，将钢笔别在胸前口袋，像往常一样，准备去仓库区做最后的夜间巡查——这是他作为负责任的后勤干部的习惯。然而，就在他即将推门而出的瞬间，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
“徐部长， 就是 这里， 沈处长 应该 还在。” 是王民生的声音。
“好， 老王， 你 跟我 一起 进去， 有些 关于 物资 紧急 转移的 事情， 需要 跟 沈处长 再 确认一下。” 另一个沉稳而略带冷意的声音响起，是徐锐！
沈文渊的心脏猛地一跳，握着门把的手瞬间收紧，但脸上却迅速恢复了平静，甚至还带上了一丝恰如其分的惊讶。他主动拉开了门。
“王处长， 徐部长？ 这么晚 了， 有 什么 紧急 事情吗？” 沈文渊侧身让开，语气如常。
徐锐的目光，如同鹰隼一般，在沈文渊脸上和身上扫过，最后，似乎不经意地，落在了他别在胸前口袋的那支钢笔上，然后是他的手腕——沈文渊的袖口扣得整整齐齐，什么也看不到。
“沈处长 辛苦。” 徐锐走进来，语气平淡，“敌机 轰炸， ‘磐石洞’ 那边 有些 损失， 虽然 洞内 粮食 大部 完好， 但 王处长 担心 其他 几个 重要 仓库 的 安全。 想 再 跟你 核实一下 ‘林场’、 ‘铁匠铺’ 这几个 地方的 最新 守卫 和 转移 情况， 还有， 看看 有没有 什么 疏漏。”
“应该的， 应该的。” 沈文渊连连点头，转身走向自己的办公桌，拿起那本物资册子，“‘林场’（被服厂）那边，下午 我已经 安排 加派了 一个 民兵 排， 协助 守卫 和 转移 机器。 主要 的 成品 和 原料， 已经 转移了 七成 到 后山 的 分散 隐蔽点。 ‘铁匠铺’（兵工维修所）那边 情况 特殊， 重型 机器 搬运 困难， 但 重要的 机床 核心 部件、 工具 和 原材料， 特别是 火药、 铜料， 已经 在 转移。 目前 由 警卫连 的一个 加强班 和 厂里 的 工人 自卫队 共同 守卫， 同时 在 厂房 周围 设置了 防火带。 药品 仓库 那边 最 分散， 我 已经 通知 各 医院 和 保管点， 要求 他们 提高 警惕， 做好 防火 防盗 和 紧急 转移 预案。 徐部长，是 不是 有 什么 新的 情况？” 他汇报得条理清晰，面面俱到，完全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后勤干部模样。
徐锐静静地听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沈文渊。他在观察，观察对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每一个下意识的动作。沈文渊的表现，可以说毫无破绽。但恰恰是这种毫无破绽，在如此紧张的时刻，反而让徐锐心中的疑窦更深。金成焕的描述，与眼前这个沈文渊，在年龄、背景、职位上，都高度吻合。唯一无法确认的，就是那个枫叶印记。
“沈处长 工作 很 细致。” 徐锐点点头，忽然话锋一转，“听说 沈处长 早年 留学 日本， 对 机械 很 在行。 现在 兵工厂 那边 有几台 缴获的 日军 机床， 有些 问题， 一直 没人 能 完全 修好， 影响了 生产。 不知 沈处长 可否 抽空 去看看？”
沈文渊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这个…… 徐部长 过奖了。 我 学的是 理论， 动手 能力 其实 一般。 而且 现在 后勤 这边 千头万绪， 实在 是 抽不开身。 不过， 如果 确实 急需， 我 可以 把 我 留学时 的 一些 笔记 和 资料 找出来， 让 厂里的 老师傅 们 参考一下。 或者， 等 这阵子 忙完了， 我 一定 过去 看看。” 回答得滴水不漏，既展现了愿意帮忙的态度，又合情合理地推脱了立刻前往的请求。
徐锐没有再追问，只是“嗯”了一声，又随意问了几个关于其他仓库守卫和物资存放的细节问题，沈文渊都对答如流。
“好了， 情况 我 了解了。 沈处长 早点 休息吧， 注意 安全。” 徐锐站起身，似乎准备离开。
“徐部长 和王处长 也 辛苦了。” 沈文渊微微躬身，将二人送到门口。
就在徐锐即将踏出房门的一刹那，他似乎脚下被门槛绊了一下，身体一个踉跄，向沈文渊这边歪倒。沈文渊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徐部长 小心！”
两人的手接触的瞬间，徐锐的手“无意中”碰到了沈文渊的右手手腕，并且似乎为了保持平衡，手指用力握了一下。沈文渊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几不可察地变了一下，虽然立刻恢复了正常，但扶住徐锐的手臂，明显僵硬了零点几秒。
“哎呀， 没事吧 徐部长？” 沈文渊关切地问，迅速抽回了手。
“没事， 没事， 年纪大了， 腿脚 不灵便了。” 徐锐站稳身体，拍了拍身上的灰，目光深深地看了沈文渊一眼，那眼神，似乎能穿透人的内心，“沈处长， 你这 手腕…… 好像 有点 旧伤？”
沈文渊自然地拉起袖口，露出手腕，那里皮肤光滑，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疤痕。“哦， 徐部长 说 这个啊， 早年 在 日本 工厂 实习时， 不小心 被 机器 烫了一下， 留下点印子， 早 好了。” 他笑着解释道，神态自若。
徐锐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和王民生一起离开了。
走在回去的路上，王民生低声问：“老徐， 怎么样？ 有 疑点吗？”
徐锐眉头紧锁，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他 回答 得 太 完美了， 完美得 不像 是 在 这种 紧急 情况下 的 正常 反应。 而且……” 他抬起自己的右手，刚才“无意中”握住沈文渊手腕的几根手指，微微捻动了一下，“我 碰到 他 手腕 内侧 的 时候， 感觉 皮肤 的 触感…… 有点 不太 一样， 似乎 有 一点 非常 细微的、 类似 膏药 或者 伪装 涂料的 残留感。 虽然 他 立刻 拉起了 袖子， 但 我 没 看到 明显的 疤痕。 要么 是 金成焕 看错了 或者 撒谎， 要么…… 就是他 用 某种 方法 把 印记 遮掩 起来了。”
“那 现在 怎么办？ 直接 控制起来？” 王民生问。
“不。” 徐锐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没有 确凿 证据， 不能 打草惊蛇。 如果 他 真是 ‘夜枭’， 我们 控制 了他， 只会 让 他 背后 的 ‘休眠’ 小组 彻底 隐藏 起来， 或者 提前 发动 更 疯狂 的 破坏。 现在 敌机 刚刚 轰炸过， 如果 他们 要 动手， 今晚 就是 最好的 时机。 立刻 加派 人手， 对 沈文渊 进行 二十四小时 不间断的、 隐蔽的 监视！ 同时， 对 他 近期 接触过的 所有人， 特别是 那些 仓库 管理员、 物资 调拨 经手人， 进行 秘密 调查！ 重点 是 ‘林场’、 ‘铁匠铺’、 ‘药房’ 这几处 的 相关人员！ 另外， 通知 李慕华， 加强对 后勤处 附近 以及 沈文渊 可能 接触的 无线电 信号的 监听！ 我要 知道， 他 今晚 到底 会 做什么！”
一场无声的、惊心动魄的监视与反监视，在根据地的夜幕下，悄然展开。沈文渊是否就是“夜枭”？他胸前口袋里的那支藏着密信的钢笔，又将送往何处？而“休眠”小组的其他成员，是否已经接到了指令，正在暗中磨砺他们的獠牙
野狼谷前线指挥部。 宋希濂站在了望口前，凝视着对面日军阵地方向。夜幕已然降临，月光黯淡，星光稀疏。白天日军反常的后撤，以及侧翼“鬼见愁”方向小股敌军的频繁活动，始终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
赵衡站在一旁，汇报着最新的侦察情况：“总指挥， 侦察兵 回报， 日军 主力 确实 后撤了 大约 五公里， 进入了 二线 阵地， 但 防御 工事 修得 很 完备， 不像 要 放弃 进攻的 样子。 而 在 ‘鬼见愁’ 峡谷 方向， 我们 发现了 更多 的 敌军 活动 痕迹， 有 小股 部队 试图 渗透的 迹象， 但 都被 我们 的 警戒哨 和 雷区 挡回去了。 另外， 抓到的 那个 朝鲜人 金成焕， 我们 反复 审问了， 他 的 供词 前后 一致， 细节 也 对得上， 不像是 编的。 而且， 他 身上 除了 一些 日军的 普通 证件 和 个人物品， 没有 发现 其他 可疑 东西。 野战医院的 医生 检查过， 他 身上 的 伤 也是 新伤， 符合 穿越 火线 时 造成的。”
“你怎么看？” 宋希濂问。
赵衡沉吟了一下：“我 觉得， 金成焕 的 情报 很 可能是 真的。 日军 在 野狼谷 的 异动， 也许 是 为了 牵制 我们， 让我们 无法 抽调 兵力 回援 腹地， 从而 配合 ‘熔炉’ 计划。 但也有 可能， 他们 是 在 为 另一场 真正的 进攻 做准备， ‘鬼见愁’ 地势 险要， 但 如果 被 他们 渗透 成功， 可以 绕到 我们 侧后， 威胁 很大。”
宋希濂来回踱了几步。金成焕的情报价值毋庸置疑，指挥部那边针对“夜枭”的排查和重点目标的防护也正在紧张进行。但野狼谷这边的迷雾，同样让他无法安心。如果日军在这里真有大的图谋，而自己将注意力完全放在腹地，一旦野狼谷有失，后果同样不堪设想。
“报告！ 指挥部 急电！” 通讯参谋匆匆进来，递上电报。
宋希濂迅速浏览，是周明远发来的，简要汇报了“磐石洞”遭遇轰炸但损失不大、对“夜枭”的排查已秘密展开、各重点目标加强防护以及敌机可能再次来袭的情况。电报最后提到，徐锐 对后勤处副处长沈文渊 产生了怀疑，正在秘密监控，但尚无确凿证据。
“沈文渊……” 宋希濂默念着这个名字，脑海中快速闪过关于此人的信息：留日背景，技术人才，工作勤恳，表现一直不错。如果他是“夜枭”，那潜伏得可真够深的。但徐锐的直觉和观察，很少出错。
“给 指挥部 回电。” 宋希濂思考片刻，下达指令，“一、 同意 对 沈文渊 的 监控， 但 务必 谨慎， 不要 打草惊蛇， 争取 人赃并获。 二、 ‘磐石洞’ 等 重点目标， 在 加强 防护 的 同时， 可以考虑 设置 陷阱， 引诱 ‘休眠’ 小组 出手， 然后 一网打尽。 三、 我会 在 野狼谷 再 停留 一晚， 观察 敌军 动向。 如果 明天 拂晓前 敌军 仍 无 大规模 进攻 迹象， 我将 率 部分 机动 兵力 返回 指挥部。 四、 转告 徐锐， 必要时， 可以 动用 ‘雷霆’ 的 资源， 确保 内部 安全。”
电报发出后，宋希濂对赵衡说：“命令 部队， 今晚 提高 警惕， 尤其是 ‘鬼见愁’ 方向。 派出 更多的 侦察 小组， 给我 摸清 那边 到底 藏着 多少 鬼子， 想 干什么。 另外， 把 金成焕 带过来， 我 还有 话 要问他。”
片刻后，金成焕被带了进来，神情依旧紧张而忐忑。
“金先生， 坐。” 宋希濂指了指旁边的凳子，“你 的 情报， 很 及时， 也 很 重要。 我 代表 根据地 的 军民， 谢谢你。”
“不敢当， 不敢当！ 长官， 我 只是 做了 一个 有 良知的 人 应该 做的。” 金成焕连忙摆手。
“我 还有 几个 问题， 希望 你 能 再 仔细 回忆一下。” 宋希濂语气平和，“关于 ‘夜枭’， 除了 年龄、 语言 和 那个 印记， 你还 有没有 其他 印象？ 比如， 他 说话 有没有 什么 特别的 口音？ 习惯 动作？ 或者， 你 听到 的 那次 谈话中， 有没有 提到 他 在 根据地 的 具体 掩护 身份？ 哪怕是 一点点 线索 也好。”
金成焕皱紧眉头，努力回忆：“口音…… 他 的 中文 非常 流利， 几乎 听不出 口音， 但 偶尔 有个 别 用词， 有点 像 江浙 一带 的 味道。 习惯 动作…… 我 只 见过 他 一次 背影， 他 当时 好像 在 用手帕 擦手， 动作 很 仔细， 有点 像 有 洁癖。 具体 身份…… 真的 没 提到。 哦， 对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我 好像 听到 另一个 军官 提了一句， 说 ‘夜枭’ 阁下 的 ‘机械’ 本领， 在 那边 应该 很 受 重用。 当时 没 在意， 现在 想想， 是不是 指 他 在 根据地 是 从事 和 机械、 技术 相关的 工作？”
机械、技术相关！ 宋希濂眼中精光一闪。这与沈文渊的留日机械工程背景，再次吻合！
“很好， 这个 信息 很 重要。” 宋希濂点点头，“另外， 关于 野狼谷 这边 日军 的 异动， 你 在 日军 中， 有没有 听到 什么 相关的 风声？ 他们 在 ‘鬼见愁’ 方向 的 活动， 是 什么 意图？”
金成焕摇摇头：“这个…… 我 真的 不知道。 我 只是 个 翻译官， 核心 的 军事 部署， 接触不到。 不过…… 在 我 逃跑 前， 好像 听说， 师团 从 华北 调来了 一支 特别的 部队， 擅长 山地 作战 和 渗透， 代号 好像 是 ‘山魈’。 会不会 是 他们？”
“‘山魈’……” 宋希濂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擅长山地渗透？这倒是解释了为何在“鬼见愁”那种险要地形会出现敌军活动。
又问了一些细节，确认金成焕没有新的信息后，宋希濂让人带他下去休息，并嘱咐给予优待，但也要严密看守。
夜深了。野狼谷前线暂时恢复了平静，只有哨兵警惕的身影在月光下游弋。但宋希濂知道，这平静之下，暗流汹涌。根据地的腹地，徐锐他们可能正在与隐藏的“夜枭”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较量；而野狼谷对面，那支神秘的“山魈”部队，或许正在黑暗中，向着“鬼见愁”险峻的峭壁，伸出他们的爪牙。
他走到电台旁，准备再次与指挥部联系，了解“夜枭”监控和“熔炉”应对的最新进展。然而，就在此时，指挥部方向，突然再次传来了隐约的爆炸声！这一次，不是来自天空，而是来自地面！紧接着，远处“林场”（被服厂）和“铁匠铺”（兵工维修所）的方向，几乎同时，腾起了冲天的火光！
“不好！” 宋希濂心头一紧。敌人的地面破坏，开始了！“夜枭”是否已经行动？“休眠”小组是否已经启动？而自己，是否应该立刻放弃对野狼谷的疑虑，率部火速回援？
火光映红了远方的天际，也映红了宋希濂凝重而决绝的脸庞。他知道，最危险的时刻，或许已经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