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深夜来电,声音里的惊惶不似作伪。林卫国握着听筒,目光扫过窗外漆黑的办公楼前院。
“你在哪里?”他声音平稳。
“我我在楼下自行车棚旁边。”小李压低声音,带着哭腔,“林书记,我不敢回家,越想越怕赵老师他”
“上来吧。走侧门楼梯,直接来我办公室。注意别让人看见。”林卫国说完挂了电话。
他走到门边,将门虚掩,回到办公桌后坐下。几分钟后,轻微的脚步声靠近,小李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闪身进来,反手轻轻带上门。
他脸色苍白,手里捏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帆布包。
“坐。”林卫国指了指椅子,给他倒了杯热水。
小李没坐,双手捧着水杯,指节发白。“林书记,我回去写材料,写着写着就想起去年冬天那几件事当时没在意,现在串联起来,浑身发冷。”
“慢慢说,具体什么事。”林卫国语气缓和,但目光专注。
小李喝了口水,稍微镇定些:“大概去年十一月到今年一月,赵德顺老师找过我三四次,都是快下班的时候。他说要查些‘老资料’,写什么‘回忆材料’用。”
“给的档案编号都很偏,有五十年代中苏合作时期的设备清单,有六十年代初铁路专用物资调拨单,还有还有两份七九年的设备引进补充协议附件。”
林卫国眼神一凝。七九年,正是马保国开始活跃、问题项目启动的时候。
“他要查的这些档案,有什么特别?”林卫国问。
“特别就是特别零碎,不成体系。”小李努力回忆,“比如那份五十年代的清单,他要查的是其中几台标注‘特殊用途’的起重机技术参数和后续流向;六十年代的调拨单,他要看的是其中一批‘实验性合金材料’的接收单位和签收人;最奇怪的是七九年那两份附件”
他顿了顿,从帆布包里掏出几张自己手抄的笔记:“我当时多了个心眼,把他要查的关键内容偷偷抄了下来。您看,这份附件是关于一套‘热工自动化校准系统’的,条款里有一条很隐蔽的备注:‘若标准器损坏,可凭原厂授权书向北方机械公司申请临时替代件,费用另计’。”
他指着另一张笔记:“另一份附件,是关于一批‘精密检测仪表’的,里面提到‘保修期内出现非人为故障,可由供货方指定国内合作单位——北方技术服务中心进行现场维修,不另行通知用户方’。”
林卫国接过笔记,仔细看着。北方机械公司,北方技术服务中心都和“北方公司”这个总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条款,看似是正常的售后保障,实则留下了巨大的操作空间和利益输送渠道。
“赵德顺查这些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或者,有没有表现出特别关注某个点?”林卫国追问。
小李想了想:“他他问得很细。比如那台起重机,他反复问后来是不是调拨给了地方上的矿务局基建处。那批合金材料,他特意记下了签收人的名字和当时的职务。至于这两份附件,他他对着那两条备注看了很久,还让我把原文给他抄了一份带走。”
“他要抄件,你就给了?”
“给了他说写材料需要原文引用。”小李低下头,“我当时觉得,老同志写点回忆录,查查历史资料也正常,就没多想。现在回想,他一个后勤科的,写什么回忆录需要查这么具体的技术参数和合同条款?”
是啊,一个管杂务采购的老后勤,为什么对几十年前的技术设备细节、材料流向、以及特定合同条款如此感兴趣?除非他是在梳理脉络,确认某些关联,或者是在为某人收集信息。
“除了查档案,赵德顺还有没有其他异常的举动?比如,和什么人接触比较密切?或者,经济上有没有突然宽裕?”林卫国引导着。
小李皱着眉头:“接触的人他平时跟谁都笑呵呵的,看不出特别跟谁近。不过,有几次我看到他下班后,在机关大院后门那边,跟一个推自行车的人说话,那人看着像外面单位的,不是咱们分局的。经济上”
他犹豫了一下:“去年年底,有次科里发劳保用品,他搬东西的时候,我无意中看到他钱包里好像有几张一百块的新票子。当时还觉得,老赵平时挺省的,怎么舍得换新钱放钱包。现在想想,咱们工资都是十块五块的凑,一下子好几张一百的”
一百元新票子,在八十年代初,不是小数目。一个普通老科员,靠工资攒下几张一百元也许可能,但都是崭新连号,就值得琢磨了。
“跟你接头那个戴口罩的人,有没有什么特征?比如身高、体态?声音虽然处理过,有没有口音?”林卫国转换角度。
小李努力回想:“身高比我矮一点,一米七左右?不胖不瘦。走路好像有点有点外八字?声音听不出,他压着嗓子说话。口音好像带一点点本地腔,但又不完全是。”
外八字,本地腔这些细节,或许对得上赵德顺。赵德顺走路确实有点轻微的罗圈腿。
“你提供的这些情况,很有价值。”林卫国肯定道,“但记住,今晚你对我说的话,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包括赵德顺本人。回去后,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要露出异样。组织上会调查清楚。”
“林书记,我我不会再犯糊涂了。”小李擦擦眼角,“那我的问题”
“你主动交代,并提供重要线索,组织上会考虑你的态度。先把材料写完交上去,配合好后续调查。”林卫国站起身,“很晚了,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我自己走就行”小李连忙摆手。
“安全起见。”林卫国按下内部通话,让值班的周大勇送小李一段。
送走小李,林卫国毫无睡意。他拿起电话,犹豫了一下,还是拨通了戴志强的紧急线路。这么晚打扰不合适,但情况紧急。
电话响了几声被接起,戴志强声音清醒,显然也没睡。“卫国?有情况?”
“戴书记,抱歉这么晚打扰。小李刚才又提供了一些关于赵德顺的新线索,比较关键。”林卫国快速将小李回忆的内容复述了一遍,重点提到了赵德顺查询的档案内容、经济异常、以及体态特征。
戴志强在电话那头沉默地听着,只有偶尔翻动纸张的声音。“查老档案,特别是盯住‘北方’相关的条款这是在确认联系渠道和操作依据。新钞票可能是活动经费。体态特征对得上。这个赵德顺,嫌疑越来越大了。”
“戴书记,我建议,是否可以安排对赵德顺进行秘密的外围调查?比如他的通讯记录、近期行踪、社会关系,特别是与‘北方’系人员的接触?还有,他经手的那些采购项目,是否存在价格异常或者指定供应商的情况?”林卫国提出想法。
“可以。这些我来安排,调查组有手段。”戴志强果断道,“你那边,要创造机会,在不引起他警觉的前提下,近距离观察确认他虎口的疤痕特征。另外,明天给‘孙建国’回电话的事,安排好没有?”
“已经安排办公室一位可靠的老同志,明天一上班就打。”林卫国回答。
“好。通话内容我们会全程监控。你记住,对赵德顺,现在只是高度怀疑,没有实证。在拿到确凿证据前,绝对不能惊动他。这个人如果真是经营多年的‘信鸽’,反侦察意识一定很强。”戴志强叮嘱。
“明白。我会注意方式方法。”
挂了电话,窗外天色已微微泛白。林卫国揉了揉眉心,一夜未眠,却精神高度集中。
上午八点半,分局日常工作照常开始。林卫国特意去后勤科转了一圈,以检查春季劳保用品发放情况为名。赵德顺果然在,正和几个科员一起清点物品。
林卫国走过去,随意地拍了拍赵德顺的肩膀:“老赵,忙着呢?今年劳保质量怎么样?”
赵德顺连忙直起身,脸上堆起惯有的谦和笑容:“林书记!您来了。质量还行,都是按标准采购的。”他下意识抬起右手,指了指堆放的脸盆毛巾。
就在他抬手的一瞬间,林卫国清楚地看到了他右手虎口处那道凸起的、暗红色的旧伤疤。疤痕比一般划伤要深,形状不规则,确实很显眼。
“您看,这批毛巾是纯棉的,比往年加厚了”赵德顺还在介绍,毫无察觉。
林卫国点点头,又聊了几句,便离开了后勤科。特征确认了。
回到办公室,冯清汇报,给“孙建国”的电话已经打了。对方接到电话很谨慎,先是反问接电话人的身份,得知是办公室工作人员后,才说自己是北方公司“项目协调部”的,想咨询一下“几年前与贵分局合作的一些技术资料的归档情况”,为“公司内部审计”做准备。他留了一个新的联系电话和一个宾馆房间号,说如果需要,可以面谈。
“项目协调部内部审计”林卫国冷笑。理由编得挺像回事。“他怎么知道我们分局有那些技术资料?具体指哪些项目?”
“他说是听‘以前的老朋友’提过,具体项目编号说不清,只说大概是七八年到八一年间,关于‘热工校准’和‘精密检测’方面的。”冯清复述。
热工校准,精密检测。这正是小李提到的赵德顺查过的附件内容!
“孙建国”果然是冲着那些资料来的,而且指向如此明确,显然是有人向他提供了精准信息。这个人,很可能就是赵德顺。
“回复他,就说领导出差了,相关档案调阅需要正式手续和分管领导批准,让他先提供书面申请和公司证明。拖着。”林卫国指示。
“是。”
下午,林卫国主持召开了一个关于春季安全生产的例行会议。赵德顺作为后勤科代表也列席。会议间隙,林卫国状似无意地走到他身边。
“老赵,听说你对分局的老历史挺熟?上次改革座谈,你提的几个关于节约挖潜的点子,很有老同志的经验啊。”林卫国笑着闲聊。
赵德顺受宠若惊地站起来:“林书记过奖了,我就是瞎琢磨。在分局待久了,总有点感情,希望分局越来越好。”
“有感情好。”林卫国点点头,话锋微转,“对了,前几天我去局里开会,碰到局史志办的同志,他们还说起想找一些熟悉分局历史的老同志帮忙核对点资料。我看你就挺合适,经历丰富,又细心。怎么样,有没有兴趣?”
赵德顺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笑道:“那敢情好,为组织做事,应该的。就怕我水平不够,耽误事。”
“哎,你太谦虚了。回头我让史志办的同志联系你。”林卫国拍拍他胳膊,转身走开。
这是个试探。如果赵德顺心里有鬼,对“史志办”、“核对资料”这类需要接触档案和历史的由头,必然会格外敏感和警惕。
会议结束,林卫国回到办公室,戴志强的电话就来了。
“卫国,两个消息。”戴志强语速很快,“第一,对赵德顺住宅电话的监控发现,昨天傍晚,有一个从市里宾馆打出的短暂电话,通话内容加密处理过,但信号源与‘孙建国’留的宾馆电话一致。”
“第二,调查组查阅了赵德顺近三年的采购报销凭证,发现有三笔面向‘北方技术服务中心’的‘设备维护咨询费’,金额不大,但名目模糊,且都没有附具体的服务合同或成果报告。签字批准人是已经调走的前任分管副局长。”
果然!有直接联系!还有资金往来!
“戴书记,证据链开始闭合了。”林卫国沉声道。
“还不够。”戴志强很冷静,“电话内容不明,资金往来金额小、名目可辩解。我们需要更直接的证据,比如他传递信息的实物、他与上线或同伙见面的证据、或者他亲口承认的录音。”
这需要机会,也需要设计。
“我有个想法。”林卫国思考着说,“‘孙建国’不是想面谈吗?我们可以‘同意’面谈,但指定一个我们完全掌控的地点。然后,想办法让赵德顺知道这件事,看他会不会有动作。如果他真是‘信鸽’,得知北方公司的人要直接接触分局,很可能会急于联系对方确认或示警。”
“引蛇出洞?”戴志强沉吟,“可以尝试。但地点必须绝对安全,布控要周密。而且,不能让赵德顺察觉到是圈套。”
两人低声商讨起细节。
傍晚下班时,林卫国故意在办公楼门口“偶遇”了赵德顺。
“老赵,还没走?”
“这就走,林书记。”赵德顺推着自行车。
“对了,下午史志办那边我打过招呼了,他们可能明后天就联系你。主要是核对一些八十年初的技术引进项目细节,你有个准备。”林卫国像是随口一提。
赵德顺笑容不变:“好嘞,谢谢林书记惦记。”
看着赵德顺骑上车远去的背影,林卫国目光深邃。他能感觉到,赵德顺刚才那一瞬间,心跳漏了一拍。
夜幕再次降临。
晚上九点,林卫国接到戴志强电话,声音带着一丝紧绷:
“赵德顺刚才用街边公用电话,拨了一个号码。通话很短,只有十几秒。我们追踪了,是打往深圳方向的。接电话的人是孙建业以前用的一个保密号码。”
林卫国握紧了话筒。
鱼,开始咬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