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故调查组当天下午就在分局三楼的小会议室正式成立。
并召开了第一次会议。
组长刘峰坐在主位,脸色依旧不好看。
林卫国坐在他左手边,右手边是安全监察科长老赵。
机务段长王德贵、车辆段长李有才,以及相关技术科室负责人围坐一圈,气氛有些沉闷
“人都到齐了,开会。”刘峰敲了敲桌子,没什么开场白,直接进入主题,“马局和高书记的指示很明确,事故原因要查清,报告也要写扎实。老赵,你把现场勘察的初步情况再说一下,详细点。”
赵科长翻开笔记本,将制动闸瓦过热失效、线路冲击痕迹等技术细节又汇报了一遍,比在守车里更加详实。
“……综合来看,直接原因是下坡制动失效。但为什么失效?是闸瓦材质问题?是检修不到位?还是司机操纵不当?需要进一步排查。”赵科长最后总结道。
刘峰看向机务段长王德贵:“王段长,说说吧,k3747电单车组的日常保养和出乘记录。”
王德贵是个五十岁左右的汉子,皮肤黝黑,手指粗大,典型的基层老铁路。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刘局,林局,赵科。k3747是咱们段的老伙计了,上个星期刚做过例行检查,记录都在这里。”他推过来一本厚厚的检修日志,“闸瓦厚度都在标准范围内。当班的司机老周,开了二十年车,技术过硬,从来没出过岔子。这次……唉,估计是连续下坡,制动频率太高,闸瓦扛不住了,属于偶发性的设备疲劳。”
他说得合情合理,把责任推给了“设备疲劳”和“偶发性”。
车辆段长李有才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立刻接口:“王段长说的在理。咱们分局运量大,车辆周转快,很多设备都处于超负荷状态。象这种老式的闸瓦,本身设计就有局限,遇到长大下坡,确实容易出问题。我们段也多次打过报告,申请更换新型合成闸瓦,可局里批下来的指标有限啊。”
两人一唱一和,默契地将问题引向了客观条件和上级资源支持不足。
林卫国一直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笔记本上轻轻划动。等他们说完,他才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王德贵:
“王段长,检修记录我看一下。”
王德贵把日志递过来。
林卫国翻到最近一次检查记录,看得很快,但很仔细。
“记录显示,上次检查是七天前。”林卫国合上日志,语气温和,像拉家常,“按规程,闸瓦厚度低于25毫米必须更换。记录上写的都是28毫米以上,符合标准。”
王德贵松了口气:“是啊林局,我们都是严格按规程办的。”
“恩,规程执行得很好。”林卫国点点头,随即象是忽然想起什么,随口问道,“对了,王段长,这次出事电单车的检修班组,是固定班组还是轮换的?班长是谁?”
王德贵愣了一下,没想到林卫国会问这个细节:“是……是固定班组,班长叫陈永健,老检修工了。”
“陈师傅啊,老师傅了,经验应该很丰富。”林卫国表示认可,接着又看似无意地问,“他们班组最近人员有没有变动?或者,有没有老师傅请假,临时顶替的都是些什么人?”
这个问题问得依然很平常,象是领导关心基层队伍情况。
但王德贵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闪铄了一下,虽然很快恢复自然,但没能逃过林卫国的眼睛。
坐在旁边的赵科长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丝不自然。
【他问这个干嘛?难道听到了什么风声?】王德贵的心声带着一丝慌乱。
“人员……还算稳定吧。”王德贵回答得有些含糊,“有个老师傅前阵子家里有事,请了几天假,活也没落下,都是按标准干的。”
“哦,没落下就好。”林卫国笑了笑,不再追问,转而看向李有才,“李段长,你刚才提到新型合成闸瓦,申请报告还在吗?大概是什么时候打的报告?局里批复的意见是什么?”
李有才连忙从文档袋里翻出一份有些发旧的报告:“在,在!报告是去年十月份打的,局里物资处的批复是……鉴于全局预算紧张,暂缓批量更换,同意试点采购一小批进行评估。”
林卫国接过报告,扫了一眼批复意见,然后递给赵科长:“赵科长,这个情况也记一下,作为我们向上级反映困难的一个依据。”
“好的,林局。”赵科长接过报告,心里对这位新来的副局长又高看了一眼。
看似随意的几句问话,既敲打了机务段,又坐实了车辆段的客观困难,还把所有信息都纳入了“写报告”这个正当名目下,让人抓不住任何把柄。
刘峰也察觉出味道不对了。
林卫国这几下,看似轻飘飘,却象软刀子一样,切中了要害。
他不得不开口,把话题拉回自己熟悉的轨道:
“客观困难确实存在,但主观能动性也要发挥!不能一出事就往客观原因上推!机务段、车辆段要深刻反思自身管理是否存在漏洞!当务之急,是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安全强化方案,确保类似事故不再发生!”
会议在刘峰略显强势的总结中结束。
散会后,众人各自离去。
王德贵和李有才走得最快,几乎是小步快走离开了会议室。
林卫国和赵科长落在最后。
“林局,”赵科长压低声音,带着佩服,“您刚才问机务段人员情况,是不是……”
林卫国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声音同样很低:“赵科长,你是老安全了,应该明白,再好的规程,最终也要靠人去执行。设备疲劳可能是事实,但人的因素,往往才是最关键也最容易出问题的环节。检修记录可以做得天衣无缝,但具体干活的人,他们的状态、他们的责任心,记录上是看不出来的。”
赵科长心领神会:“我明白了,林局。我马上安排人,侧面了解一下那个陈永健班组最近的具体情况,尤其是顶替人员的技术水平和当时的工作状态。”
“注意方式方法。”林卫国嘱咐道,“不要搞得兴师动众,就当是正常的事故调查延伸。”
“您放心,我有数。”
林卫国回到分局给他安排的办公室,条件和丰台站差不多,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文档柜,一个办公电话。
他刚坐下,办公室的门就被敲响了。
“请进。”
进来的是机务段长王德贵,他脸上堆着笑,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档袋。
“林局,忙着呢?”王德贵态度比在会议上躬敬了不少。
“王段长,有事?”林卫国起身,请他坐下。
“没啥大事,”王德贵把文档袋放在桌上,推了过来,“这是我让我们段整理的一份关于电单车制动系统维护的补充说明材料,还有我们段近期加强安全管理的一些措施。想着您写报告可能用得上,就给您送过来了。”
林卫国没有立刻去碰那个文档袋,而是看着王德贵,笑了笑:“王段长有心了。材料先放这儿,我空了仔细看。你们段的安全管理,刘局刚才会上也强调了,要狠抓落实。”
“是是是,一定落实,一定落实!”王德贵连连点头,搓了搓手,似乎有些尤豫,最终还是开口道,“林局,刚才会上您问起我们段人员情况……是不是听到什么反映了?要是有啥问题,您可一定要直接告诉我,我回去立刻整顿!”
他这话带着试探,也想堵住林卫国深入调查的口子。
林卫国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语气依旧平和:“王段长多心了。我就是刚来,想多了解了解基层的情况。毕竟安全生产,最终要靠你们这些在一线摸爬滚打的同志。我相信王段长能把机务段管理好。”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没承认听到反映,也没否认,反而给了王德贵一顶高帽,但潜台词也很明确:我相信你能管好,但如果管不好,那我就要亲自了解了。
王德贵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那是,那是……谢谢林局信任。那……您先忙,我不打扰了。”
看着王德贵离开的背影,林卫国眼神微冷。他拿起那个牛皮纸文档袋,掂了掂,并没有打开。
他知道,这里面装的,恐怕不只是什么补充材料,更是一种试探,一种示好,或者说,是一种封口费的前奏。
他没有急于打开,而是将其放在桌角。现在还不是动的时候,火候还不到。
他拿起电话,要通了运输科:“我是林卫国,麻烦把最近三个月云冈支线的列车运行图,还有相关的调度命令记录,送到我办公室一份。”
他需要从更宏观的层面,看看这条出事线路的运输组织,是否存在压榨设备、疲劳驾驶的深层次问题。
放下电话,林卫国目光沉静。
王德贵的主动上门,恰恰说明他问到了点子上,戳到了某些人的痛处。
这大同分局的第一把火,看来要先从机务段烧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