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刹,张献忠总督府。
窗外是罗刹永无止境的寒冬,大雪纷飞,将哥特式的尖顶和巴洛克的圆穹染成一片单调的苍白。
总督府书房内壁炉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张献忠眉宇间那沉郁如铁的寒意。
他比魏昶君还年长,如今已是须发皆白,脸上深刻的皱纹记录着从北地偏僻到中原,再到这万里冰原的无数征伐与沧桑。
早年的暴烈脾气被岁月和辽阔的疆域磨去了不少,但眼中偶尔闪过的精光,仍能让人想起他的赫赫凶名。
此刻,他手中捏着一封从京师通过最秘密渠道送来的简报,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简报内容言简意赅,却字字惊心。
里长“静养”西山,民会与启蒙会联手推动“元老会”,朝局诡谲,三位实权重臣接连横死字里行间透出的,是那个他跟随、敬畏、也复杂地忌惮了半生的男人,正被自己亲手扶持起来的体系逼到角落的窘境。
“嘿嘿嘿”
张献忠发出一阵低沉而苦涩的笑声,将简报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作一小团跳跃的火焰,最终成为指间簌簌落下的灰烬。
“里长啊里长,你怎么就过成这样了?”
他走到酒柜前,取出一瓶烈性的伏特加,也不用杯子,对着瓶口狠狠灌了一大口。
火辣的酒液滚过喉头,却暖不了那颗骤然冰冷的心。
他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听到那个比自己年轻许多、眼神却亮得吓人的少年的事。
对方跟他讲红袍理想,讲打破周期他当时觉得这小子要么是疯子,要么是天才。
后来事实证明,是后者。
他跟着这个疯子加天才,打碎了旧世界,打下了这片古往今来未曾有过的疆土。
他坐镇这苦寒的罗刹,经营北欧,固然有权势和财富,但内心深处,何尝没有一份参与开创“前所未有之事业”的豪情与一丝敬畏?
他敬畏的不是魏昶君这个人,而是那股子似乎能撕裂一切陈规旧矩、重塑天地的可怕意志和深不可测的手段。
可现在,这股意志似乎被困住了,那些手段,似乎要被自己人用来对付他自己了。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可这兔子还没死绝,鸟也没打完,厨子和弓手倒是先内讧起来了,还想着把主人也炖了?”
张献忠喃喃自语,又灌了一口酒,只觉得满嘴苦涩。
他不仅是为魏昶君难过,而是为这局面感到一种深深的荒谬和不安。
那家伙要是真倒了,这红袍天下会变成什么样?他张献忠,又该何去何从?
“义父!诸位将军到了!”
书房外传来心腹侍卫的通传,打断了张献忠的思绪。
他皱了皱眉,这么晚了,孙可望带着将领们来做什么?
今日并无紧急军情。
“让他们进来。”
张献忠放下酒瓶,坐回宽大的熊皮椅中,努力挺直了因酒意和心绪而略显佝偻的腰背。
书房门被推开,一股室外的寒气卷入。
义子孙可望一身笔挺的官服,率先走入,身后跟着七八名罗刹方面军的核心将领,都是跟随张献忠多年的老兄弟或其子侄辈。
众人面色肃然,眼神在壁炉火光映照下闪烁不定。
孙可望上前一步,抱拳行礼。
“义父!”
其他将领也纷纷行礼。
“这么晚了,什么事?”
张献忠扫视众人,心中那丝不安隐隐扩大。
孙可望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回头看了一眼。
一名年轻将领捧着一个蒙着红绸的托盘上前。孙可望伸手,猛地掀开红绸!
托盘上,并无金银珠宝,也无文书印信,只有一件折叠整齐、明黄色的袍服!
看样式,竟与前明帝王袍服有几分相似!
更刺目的是,袍服上还放着一卷厚厚的文书,封面写着《北境自立疏》。
张献忠的瞳孔骤然收缩,血往头上涌,但他强行压下,声音冷硬如铁。
“什么意思?”
孙可望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朗声开口。
“义父,如今天下剧变,中枢昏聩,里长年老昏聩,被奸佞包围,困居西山,形同软禁!”
“民会、启蒙会那帮小人,只顾争权夺利,盘剥地方,我北境将士,追随义父血战数十载,开拓万里疆土,镇守这苦寒之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这罗刹、这北欧,是义父带着我们一刀一枪打下来的,是我们兄弟用血汗经营起来的,凭什么要年年将大半产出送往那乌烟瘴气的京师,养肥启蒙会那帮蛀虫?凭什么要对我们自己的地盘,听那万里之外的乱命?”
他拿起那卷《自立疏》,双手奉上。
“义父,这是孩儿与众位将军商议的方略,北境之地,广袤富饶,民心归附,军力强盛,足以自立,请义父顺应天命人心,黄袍加身,登基称制,建国立号,自此北境之事,北境自决,再不仰人鼻息!弟兄们愿誓死追随义父,共创不世基业!”
“请大帅登基!”
“罗刹该姓张了!”
“我等愿誓死追随!”
身后众将齐齐单膝跪地,声音在宽阔的书房内回荡,带着狂热与野心。
张献忠看着那刺眼的黄袍,看着跪了满地的“心腹”,听着那些他曾无比熟悉、如今却觉得无比刺耳的“劝进”之言,脑海中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不是喜悦,不是激动,而是无边的怒火和一种坠入冰窟的寒意!
他猛地起身,一脚踹翻了面前沉重的橡木书桌!
桌上的墨水瓶、文件、酒瓶稀里哗啦摔了一地。他须发戟张,目眦欲裂,指着孙可望的鼻子,破口大骂,声音因极度愤怒而颤抖。
“放你娘的狗臭屁!”
“黄袍加身?自立称制?孙可望,老子当年造反,是活不下去了,是被朝廷被贪官逼得没活路!里长带着我们,是要打出一个清平世道,不是他娘的换个地方继续当土皇帝!”
他胸膛剧烈起伏,目光如刀扫过跪地的将领。
“还有你们,一个个脑子里灌了伏特加还是进了波罗的海的水?啊?北境自立?拿什么立?就靠你们手里那几杆烧火棍,靠这冰天雪地?”
“红袍的天工院给你们造的枪炮舰船,红袍的商路给你们运来的粮食布匹,红袍的律法给你们维持的秩序,离开了红袍这棵大树,你们算个屁,欧罗巴那些红毛鬼是吃素的?南边的那些汗国是摆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