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份遗奏,来自三个方向,指向三个不同的领域,却仿佛三块残酷的拼图,在魏昶君眼前缓缓拼合出一幅令人心悸的黑暗图景,敌人,早已不再仅仅是外部的豪强、残存的旧势力,而是从内部生长出来的毒瘤,并且已经深深渗透进了红袍天下看似蒸蒸日上的肌体,甚至触及了心脏。
民会可能变质,启蒙会阴魂不散并与新贵勾结,而最可怕的,是一个隐藏在更高处、能调动资源进行如此精准清除的“核心蠹虫”。
魏昶君拿起三份染着忠臣最后心血的奏报,凑近那盏长明灯的火焰。
火舌舔舐纸角,迅速蔓延,将那些惊心动魄的文字化为飞舞的黑色灰烬,如同寒冬腊月最冰冷的雪。
“都想要,都等不及了么”
他喃喃自语,眼中最后一丝温度彻底消失,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暗与决绝。
“那就让我看看,这红袍的天下,究竟还剩下几分本色!”
几乎在同一时间,京师另一处极为隐秘的宅邸地下密室中,烛火摇曳。
民会总代表陈望与启蒙会现任名义上的首席张廷玉,这两位在朝堂上时常意见相左、代表新旧两股势力的巨头,此刻竟相对而坐。
张廷玉已年过花甲,须发灰白,但保养得宜,穿着朴素却料子极贵的深色长衫,气质儒雅中透着久居高位的深沉。
他轻轻吹着茶沫,缓缓开口。
“陈总代表,青石子、李定国、阎应元接连殁于任上,天下震动啊,里长年事已高,骤失三臂,心绪难平,只怕于朝局稳定不利。”
陈望比起十多年前,气质更加内敛,目光沉静,闻言微微颔首。
都是老狐狸,他哪里会听不懂。
“张大人所言甚是,三位大人皆是国之栋梁,不幸罹难,实乃红袍巨大损失,如今朝野惶惶,确需安定人心。”
他话锋一转,直视张廷玉。
“然,国不可一日无主心骨,里长操劳数十年,如今更添伤恸,我辈臣子,理应为里长分忧。”
张廷玉眼中精光一闪,放下茶盏。
“哦?如何分忧?陈总代表有何高见?”
“里长乃红袍缔造者,万民景仰,自当尊崇无比,颐养天年。”
陈望语气平静,却字字清晰。
“然,具体国事政务,千头万绪,若仍事事躬亲,恐伤里长身体,不若仿上古贤君垂拱而治之故事,设立‘国事议事会’,由朝中重臣、各部代表、民会贤达及地方大员共同组成,凡军国要务,皆由议事会共商共议。”
“再设‘常务内阁’,处理日常政务,如此,既彰显尊崇,又能集思广益,确保政务畅通无碍。”
张廷玉抚须沉吟,似笑非笑的盯着这位里长一手扶持起来的总代表。
“此议倒不失为老成谋国之道,只是,这议事会与内阁,人选、权责如何界定?里长又会如何想?”
陈望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
“议事会,自当以张大人这般德高望重、熟稔典章的老臣为首,统筹全局。”
“内阁具体办事,可由各方推举才干之士担任,至于里长,我等一心为公,为里长分劳,为天下谋福,里长英明,定能体察我等苦心,况且。”
他顿了顿。
“如今三位实权重臣新丧,位置出缺,正好借此机会,调整格局,安插得力人手,稳住局面。里长近来,似乎对某些老臣,也有些过于严苛了。”
最后这句话,意味深长。
张廷玉自然听懂了弦外之音。
魏昶君近年来扶持民会,打压启蒙会旧势力,清洗贪腐,动作不断,早已触动了许多人的利益。
他们二人,一个代表着新兴的、却可能开始异化的“民意”力量,一个代表着盘根错节的旧有文官体系残余,此刻因为对权力的共同渴望以及对魏昶君继续强势清理的恐惧,暂时走到了同一条船上。
“陈总代表思虑周详。”
张廷玉终于露出一丝微笑。
“为国分忧,确是我等臣子本分,此事,需从长计议,缓缓图之,首要,是安定当前局面,推举众望所归之人,暂理三位亡臣之责,稳住各方之心。”
“至于设立议事会、内阁之事,可先由我等联名上奏,试探里长之意,同时,在朝野间稍作舆论”
两人又密议许久,敲定了初步的合作框架、利益划分以及推动步骤。
一场以“尊崇里长、分担国事”为名,实则意在逐步架空魏昶君最高决策权、瓜分空白权柄的联盟,在这幽暗的密室中悄然达成。
更深的寒意,来自陈望离开密室后,悄然会见的一人,陈平。
此人是魏昶君在数年前亲自从地方民会中提拔上来的年轻干吏,不到四十,已是民会中枢的重要成员,以作风凌厉、敢于直言、对民会理念忠诚而著称,被视为魏昶君在民会内部培养的“新锐”。
然而,此刻的陈平,在陈望面前却恭敬有加,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总代表,张大人那边,是否稳妥?”
陈平低声问。
陈望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温和却充满力量。
“廷玉公是识时务的俊杰,如今大势所趋,里长年高,锐气渐消,天下需要新的秩序来平稳运转,你是我最看好的年轻人,有冲劲,有想法,更重要的是,懂得变通,知道何为‘大势所趋’。”
“三位重臣之位出缺,正是用人之际,好好做事,将来议事会、内阁之中,必有你一席之地。”
“记住,民会的未来,在你我手中,不在那些墨守成规、只知愚忠的老朽那里。”
陈平眼中闪过激动与野心交织的光芒,重重抱拳。
“明白!定不负总代表栽培!”
“里长毕竟老了,有些事,过于理想了,民会要发展,要真正掌权,必须有所取舍,总代表深谋远虑,平,愿附骥尾!”
陈望满意地点头。
他看着这个被魏昶君寄予厚望的年轻人,心中平静。
这一刻,一张无形而巨大的网,在忠臣鲜血未干之时,已然在黑暗中织就。
它以“尊崇”为丝,以“分忧”为结,以“稳定”为名,悄然罩向那孤独坐在灯火阑珊处的老人,以及他亲手开创的、已然暗流汹涌的红袍天下。